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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河流

    

小狗河流



    爱一只象征意义上的小狗——湿漉漉的、有玻璃色大眼睛和沉重睫毛阴影的小狗。小狗十四岁,由于强冷空气感冒,然后把要喝的中药偷偷倒掉。她来不及让棕色液体在水槽里消失,医生就站在她面前。小狗,我很好奇你在做什么;我在喝药;站在水槽边喝药不是一个好主意;好的医生,我下次不这样了;你要确定你真的喝了;我真的喝了,医生。

    医生叹口气,小狗听到医生叹气就知道自己糟了,她下意识地把手绕到身后,揉着还在发烫的屁股——两个钟头之前,她刚挨了一顿拖鞋。塑料制品在她裸露的皮肤上烙下亮粉的图案,亮粉重叠成深红色。她趴在医生膝盖上嚎啕大哭,第一万次做无效的保证:我再也不偷懒不撒谎不骗人不发脾气…没有用,医生绷着脸,拖鞋在空中发出不祥的噼啪声,然后狠狠落到她的光屁股上。他打了二十五下,等到小狗的屁股变成无比鲜亮的红色,臀峰上发白地肿起来,才任凭小狗啜泣着把裤子归位。小狗知道这次她没有那么好运了:她把药剂倒掉,还撒了谎。医生把她的背带裙卷起来固定好,将她的短裤剥到膝盖,露出冷落了两个小时的红屁股。小狗很不好意思地挡住已经变成暗色的、伤痕累累的臀部,回头看医生在橱柜里翻找,害怕地眼眶发红。

    过来,医生说。小狗温顺地小步子往前走,她的内裤缠在膝盖上,大大阻碍了她的行动速度。医生不着急,他把藤条握在手里,宣布:我问了你三次,就是说,我给了你三次机会。所以你要挨三十下藤条。小狗知道拖延只会导致更严重的体罚。她趴在桌子旁边,藤条呼啸着抽在她屁股上,留下一道道灼烧式的痕迹。伤痕短暂发白,然后以恐怖的速度隆起来。第三下,小狗的腿踢蹬着地面,像掉进沼泽的人试图利用力学原理把自己挣脱出来;第十下,她怀疑医生要打烂她的屁股,好让她再也不敢说谎;第十五下,她觉得自己的身后一定惨不忍睹,像乱泼颜料的画布;第十九下,她哭得浑身湿透,像去暴雨里跑了一圈。

    第二十下迟迟不来,小狗依旧撕心裂肺地流着眼泪。你要打死我;我没有,小狗,你看看你的屁股,它只是有点肿;不可能,你是世界上最糟糕、最讨厌、最凶的人,而且你才是骗子;别傻了,小狗。医生笑起来,他找了一根毛巾,沾上水敷在她身后,用个位数的水温安抚她叫嚣肿痛的臀部。还有十下,医生说,你先欠着我好啦,下次你撒谎的时候,我一定把你屁股打成甜菜根。小狗不敢哭了,她知道甜菜根长什么样。

    就像发烧的小学生会获得特权,挨完打的小狗也会有特权。她趴在沙发上看电视,缩在晒过太阳的被子里。往嘴里放柚子吃。柚子的果粒炸开来,像在吃月亮。然后过了一会,医生打开门,悄悄走掉。

    小狗不喜欢医生走掉。在医生每次来之前,小狗在这个房子里,站着,准备开电视,从来不眨眼睛,血液不会流动,心跳停在第一亿零七次和第一亿零八次之间。钟表永远指着十二点三十五分二十七秒,没有风,窗外的初中生在打羽毛球,球停在半空中,落不下来。没有时间,没有空气,没有移动。幸好有医生:医生黑眼睛,高个子。医生来的时候,万物恢复,窗外的初中生开始争吵,知了颤动树叶。她第一次见医生,就知道医生是她最好的朋友。医生告诉她时间是什么:一种柔软的递质,像夜晚或者流水。有了它,小狗拥有一把量尺,她在无尽的静止中把事物标定起来。于是今天不再是“永恒一号”,是“今天”、“明天的昨天”、“昨天的明天”。

    医生有点凶,但小狗还是喜欢他。这种喜欢仿佛一种设定好的程序,同时给小狗带来一种近乎稳妥的快乐。医生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脾气,比如她没有写作业或者没有按时睡觉,又比如有一天她忘记把电器拔掉,满房子电压超载的焦糊味儿。每到这种时候,医生就把她按在膝盖上,狠狠打一顿,打到屁股红肿不堪为止。或者,医生会在她写作业走神的时候,把她丑陋的铅笔字擦掉,勒令她站起来挨打,然后光着红屁股坐在椅子上,边哭边写。小狗过生日,医生和她一起吹了蜡烛。小狗说:我想许个愿,许愿你永远记得我。

    小狗十五岁,她总觉得这个世界压在一个点上,多少有点倾斜坍塌的意味。因为她知道不是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令人绝望的静止、永恒的重复。因为医生不会静止,医生不会重复。她懒得去想医生的世界和她的世界的区别,仿佛她的使命就是不要想和不要问。但这种区别就像使劲钻到苹果里的虫子,随着无尽无休的枯燥无味越钻越深。她很想问,因为问题在她脑袋里越积越多,像要爆炸似的。

    就像每一回,她都想问:你还会回来的,对不对?但她一次也没有问。

    医生来得越来越少。甚至他来的时候也没有往常那么专注,他有时候走神、犯困、毛手毛脚。他还有几次叫错了小狗的名字。不管怎样,医生和小狗一起过了第二个生日,她把蜡烛吹灭的时候,她对医生说:谢谢你。其实她想说的是:在陪我一会好啦,我喜欢你。

    然后…

    医生再也没有来过。

    小狗十六岁,医生不来,树叶不会颤动,学校也不开门。于是她想啊想,想累了就睡觉,睡醒了就接着想。过了很久很久,她在静止的、无指向的时间里度过了十五亿年,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条件一:小狗一号是医生的朋友。他的病人、他邻居家的小孩,或者死亡名单上的一个主语。

    条件二:小狗一号死了。可能是自杀,可能是病逝,也可能是别的。总之,她没有活过十五岁。医生为此悲伤,但不用负起责任,是那种轻飘飘,充满柔情和无意义愧疚的悲伤。他的愧疚在于他本该做什么,而非他做了什么。于是医生搭建幻想的堡垒,里面是他“本来可能该做”但又“不可能真的做”的事,以及小狗。

    条件三:存在不像悲伤一样有时限。医生忘记了小狗一号和小狗,因为他很忙,因为年终考核或者新交的女朋友。又有可能他生了一个女儿,新生命把旧的死去的生命抹掉了。医生本该将小狗也抹掉,就像抹掉小狗习作上的错别字;医生忘记了,他抹去痛苦却忘记抹去小狗。

    小狗不能确定她就是虚构的,但她确定医生再也不会来了。她花了接下来的四个百万年怨恨医生,小狗想:他为什么要忘记呢?为什么要“向前看”呢?他可以“向前看”,多么美丽、宏大、无可回避,他会说因为人要向前走。他没有想过“向前看”其实是一种特权,她不可以移动,因为这是她的人生。他可以跳掉,他可以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可以走过去然后发表激烈的演说,演说有关成功和“走过去”的毅力。他甚至可以说:苦难不是财富。他什么都可以说,因为他什么都不用经历。但她还有一百亿年要过,整整一百亿年枯燥和重复的时光。她跟自己说:医生愚蠢、自私、自我感动。连他的悲伤也是充满把玩性质的悲伤。过了很久,小狗发现无回应的愤怒是无效的;又过了很久很久,这怨恨漂移、旋转、跳跃,最后消散掉。小狗不能移动,出于疲惫的原因,她甚至不能爱。她只能思考。思考从消遣变成西西弗斯的石块,她逐渐看不出世界和她躯体的分别。

    终于有一天,小狗做了个梦,梦里她遇到巫师,黑眼睛高个子的巫师,巫师的房子上挂着牌子“psychologist”。她对巫师说:请把我变成快乐的小狗。于是巫师抹去她的记忆,像小学生用橡皮擦掉习作上的错别字。小狗从房子里走出来,满天开始下雪。于是她最后一次想起铅笔字硬梆梆的鼻尖,眼泪可以提取一点五伏特的电流,还有晒过的被单里面柔软蓬松的太阳。

    于是小狗永远是小狗。

    End.

    *写得非常早,也许是十七岁左右写的,这里算补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