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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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下月初八,我将于舟山开宗立派。” 李忘生看着这封信,仅有简短的一句话。纸张好像还透着东海的热浪,是与华山的寒冷,截然不同的温度。 谢云流要在舟山建立刀宗的消息早已在江湖传开,只是此时亲手收到那人寄来的信,才觉心里永远空了一块。 “师父?” 听到素天白的声音,李忘生才回过神来。 “天白,替为师走一趟,向你大师伯道贺吧。” “师父,可要带些礼物?” 李忘生想了想,似乎带什么都不合适,华山的一草一木,都是谢云流熟悉之物,可他走时,却分毫未取,不管是三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后,皆是如此。 “便空手而去吧,想必你大师伯也不会在意。” 见素天白就要告退,李忘生又淡淡补了一句。 “不过下次见了你大师伯,得换个称呼,尊称他为‘谢宗主’了。” “天白,传我掌门令,静虚一脉,去留随意。” 素天白离开后,太极殿一下归于沉寂,李忘生掐了烛火,兀自坐在一片黑暗之中。 -- 一年前,谢云流从东海归来,起先对他恨之入骨,后来因一刀流之祸、神策围山,两人经历一番生死,冰释前嫌,更是发生些许不足向外人道也的事情,最后结为道侣。 李忘生仰慕谢云流数十年,从未想过那个对着他喊打喊杀的人,竟然会求他结为道侣,口头的应允似乎还不够,一向不在意礼数的谢云流竟还拉着他喝了交杯酒。他酒量本是极低,沾一两滴便醉了,醉意朦胧间觉察到那人又开始细细吻他,而后翻身压在他的身上。 “你可不许反悔。” 翻云覆雨的时候谢云流不忘补充了一句。 反悔?当时他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被巨大的喜悦冲击,但喜悦之下心里却总有一处空空落落,后来他知道了原因。 谢云流前去与藤原广嗣摊牌,一刀砍断了海之丸,又与李重茂割袍断义,消息传来,李忘生隔日进宫见了皇帝。 机锋交错间,终于是解去了纯阳之危,然而提到谢云流,皇帝却嘲讽一笑。 “你以为这样他会领你的情,留在纯阳吗?若他真愿意留在纯阳,只需罚五年禁闭——不,他什么都不需要做。” 李忘生记得自己是沉默的,皇帝讥讽的话语无情地揭露了一个他不愿面对的现实。 谢云流根本不会留在纯阳。 他也就未将话传给谢云流,对希望他留在纯阳的事只字未提,后来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 不管谢云流有多喜欢他,却总归要走,也难怪叫他莫要反悔。 两情相悦于他只是锦上添花,他向来不需要这些,让谢云流重归纯阳,才是他真正的心之所愿。 但他却懂谢云流,那般桀骜的人如何会选一条回头路,他早已是汹涌的浪潮,而不是华山深雪。 -- 出乎素天白意料的是,谢云流对他两手空空而来,非但没有不介意,反而介意得很! 他那个脾气不好的大师伯正在大殿里来回踱步,气急败坏。 谢云流当然知道李忘生不会来,但素天白那声“谢宗主”着实将他伤得不轻,心中的焦虑陡然暴涨,李忘生果然后悔了! 李忘生说永远将他当师兄,就是在放屁! 隔了三个月,忙完手头的事,谢云流赶去了华山,却第一次吃了个闭门羹。 “掌门师父他闭关了。” “去哪里闭关?” “师父去了后山,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踪影。” 翻遍了华山的每一个角落,谢云流都没有找到李忘生。 谢云流曾经被朝廷通缉,被各大门派追杀,过着东藏西窜的日子,现在他练成了至高武学,只要他不想被人找到,就一定不会被人找到。 然面对华山的茫茫白雪,他却第一次束手无策,这才发现,原来他那个温吞师弟也有同样隐匿踪迹的好本领。 心里像是扎进了一根刺,久违的怨恨席卷心头,那个说着“我一直会等着师兄”的人,第一次没有等他,那个人,也不再是他想见到便可以见到的了。 -- “师兄,我心悦于你,和想要你留在纯阳,是两回事。” “不管旁人如何看你,你永远是我李忘生的师兄。” 果真如此吗? 雪落在他身上,却没有化去,便渐渐与华山的雪融为一体,合在这天地之间。 你怨他吗? 打伤师父时,自然是怨过,后来不怨了,现在…或许又怨了。 你爱他吗? 曾经从不怀疑的感情,如今似乎摇摇欲坠,我果真爱他吗? 或是比起情爱,有更想求得的东西。 然大道无常,大道无形,大道…无情… 太上忘情后,或可修得至高无上的长生道… 刀光一闪,李忘生眼前的雪骤然散去,雪光兀地照进眼里,开眼微痛,却好似看到鸿蒙初开,窥得大道。 “——李忘生!” 他看到谢云流举刀挥来,但他知道那并不是他。 原是走火入魔,心魔已生。 ++ 三个月后,李忘生出关了,内功又上一层,却不外显,越发沉静内敛。 “师父,大师伯前日在山门留下剑贴,说,说你若再不去见他,他便要杀上华山了。” 听了此话,李忘生无甚表情。 山门的巨石上被谢云流用刀刻下战帖,约他十日后在舟山相见。 若非是心有灵犀,又怎会知道他会真在此时出关。 “他不会杀上来,为师自会去见他。” 李忘生伸手将山石的刻痕抹平,雪风一吹,再无痕迹。 华山近来无事,最大的事便是门内静虚弟子的去留,约是对半开,李忘生听素天白念着新编的名录,随口问道:“风儿呢?” “洛风师兄说他心生迷惘,下山游历去了。” 李忘生听了也只是点了点头,将派内事务一一安排妥当,便背着剑毫不犹疑飘然赴约。 素天白看着师父的背影,第一次升出了些许隐忧,师父好像和从前一样,却又好像变了。 -- 十日后的舟山,是个月明之夜。 李忘生此前曾路过此地,并无太多感想,但如今谢云流在此开宗立派,此地意义非凡。 浅浅海面上突兀地露出两座直耸的壁峰,横断天堑,谢云流抱着刀,早已站在一侧等着他了。那人气息狂乱,竟有当年入魔之相。 李忘生跃至另一侧壁石之上,两两相望。 很少有人知道谢云流与李忘生早已私下结为道侣,但整个江湖都知道谢云流是纯阳逆徒,三十年前欺师灭祖打伤师父,三十年后不知悔改,一回中原便抢走纯阳宫掌教李忘生的剑贴。如今更是自立门户,拐走不少纯阳弟子,还公开在纯阳山门下战书挑衅。 谢云流刀法卓绝,武艺高强,世人皆知,但李忘生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对面分明站着他朝思暮想的人,谢云流却觉得心底冷得如同一块冰,他和李忘生的关系,或许当真如世人所见,而他放在心底珍而重之的的那一年,只是对方许给他的假相。他满身风霜时,那人温柔地说,“我会永远等着师兄”,而如今,他在舟山自建宗门后,那人却连一面也不愿见。 还说什么情之所钟,至死不渝,都是笑话! 李忘生果然骗了他,他不过想要他回纯阳罢了,谢云流只觉得再次遭到背叛,思及此,已按捺不住那只握着刀柄的手,而当他听到李忘生的话,更是直堕冰窟。 “谢宗主,久见了,贫道前来应战。” 听到“谢宗主”这三个字,东海温热的海风都暖不了他的心,谢云流自嘲冷笑,你明明知道,我只是想见你一面罢了。 “李忘生,你当真是恨我!也好,我正好想试试你的剑。” 李忘生一反常态,冷道:“谢云流,是你恨我。” 他此生心愿无非有二,一为谢云流远离困顿,免受漂泊流离之苦,二为纯阳六脉完整,各能绵续,不坠师名,却从未想过,他半生心愿,竟是两相矛盾。 而这两者,皆系于谢云流一人。 第一次被对方连名带姓地叫出来,谢云流却从心里升出了别样滋味。 “李掌教是想要清理门户,将谢某抓回纯阳?” 李忘生脸上依旧是古井无波,连眼神也变得空洞:“是又如何?” “凭你?” “凭我。” 李忘生从未在真正意义上同谢云流动过手,少数几次,也是被逼得不得不还手。这次强大的气劲随着剑风而来,如排山倒海一般。谢云流不敢小觑,全力拔刀而出,刀剑碰撞间,两人那冰封的情绪渐如火山上涌,心越跳越快,越战越狂。 两个身影在夜空中倏忽交错,刀啸剑吟惊得海浪汹涌,席卷天际,却是刀越快,剑越疾,人越伤。 李忘生本就练至了内景经第三层,闭关修炼,功力又暴涨一倍,谢云流攒刀突挑,却被对方的气劲卷住刀风,那哪是剑法,分明是李忘生平日里使佛尘的招数,眼看长刀要被卷走,谢云流反手伸出刀鞘,却真好撞在李忘生的剑上。 收剑入鞘,本是好招,可惜剑与刀鞘并不贴合,只堪堪收进几寸便卡住。 然而这一招却让谢云流恍然清醒过来,他握紧刀,看向李忘生,在打斗中他发冠已然散去,鸦黑如墨的长发被风吹得狂乱,眼中无悲无喜,只是额间那点朱砂阴鱼,越发艳红。 谢云流第一次觉得他这个沉静通透如玉一般的师弟,此时犹如鬼魅,惊得他从魔障中咋醒。 在东瀛练武时,走火入魔对谢云流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曾经他以为那是因为恨意,直到回到中原,重遇李忘生,才知道爱恨难辨,魔由心生。 李忘生竟然也走火入魔。 他分明还爱他。 “忘生!醒醒!” 李忘生趁势挑飞了他的刀鞘,谢云流也将刀抽回了手中,退后站定,胜负已明。 谢云流不得不承认,他从前是小瞧了这个师弟,或许在这闭关的数月,李忘生已突破了内景经第三层,但现在不是他称赞师弟的时候。 “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李忘生举着剑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定定看着他,“我真讨厌你穿这身黑衣,纯阳道袍不好吗?” 本是寻常的话,谢云流却突然被巨大恐惧拽住了心脏,今夜他分明穿的是白衣。 一时间痛入骨髓,李忘生的剑已经朝他刺来,人生第一次,在武斗中他选择了认输,竟主动将刀掷于地上,不再抵抗。剑锋刺进了他的肩膀,割开了血rou,他却似乎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 见谢云流受了伤,李忘生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拔出了剑,反手落下了一个镇山河,却被内息反噬,经脉大乱,生生闷出了一口血,已然站立不住。 谢云流紧紧抱住他,一刻也不停地飞身下了崖壁,招呼刀宗弟子快去请大夫。 月色下,他那件才换上的白色外袍,已染得血迹斑驳,触目惊心。 ++ 屋内一片静谧,亦没有点烛火,本该是一片黑暗,然而从窗外投下的月光,被悬于墙上的刀剑反射,照得暗室也隐隐发亮,这才隐约见到床上躺着一人,他被束缚着,挣扎了数下未果,便安然躺平,环顾四周。 李忘生抱剑推门而入,他并未看床上那人,将那把泛着青幽冷光的剑悬于正对着门的墙上后,这才高兴起来。 他已将这里,按照三十年前的模样全数复原,连墙上的刀剑形制位置,都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但他即使高兴,语气却仍是平淡的。 “师兄,你可还满意?” “这是——剑气厅?”床上那人迟疑片刻,继而一贯不屑地哼笑一声,却难得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哼,尚可。” 李忘生有些诧异,他竟没有出言讽刺,又问:“师兄既然满意,那么今日肯教习弟子练剑吗?” 按照往日,他该破口大骂自己是卑鄙小人不择手段了,但他却再次一反常态。 “你将我囚于此处,便是想让我教习弟子剑术?” “师兄若不愿意,讲经亦可。”李忘生淡然回答。 “但我想做些别的。”他贪婪地看着李忘生。李忘生并未注意到他过于热切的目光,听到这番话,空洞的眼睛似乎升出些许迷惑,但很快复于平静,李忘生总是这样,这般冷淡。 李忘生来到床边,居高临下俯视他。 “师兄想做什么?” 他勾唇一笑。 “——亲我。” 李忘生向来不会拒绝他,何况他今日难得示好,不似往日那般冰冷伤人,于是便摸索着贴上他的唇。李忘生许久未碰过他了,那微薄的唇依旧干燥灼热。李忘生几乎就此沉溺,但也就在此时,察觉到一股微弱的不该存在于此处的血腥味,霎时瞳孔急缩,急急忙忙却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向他的肩膀。 那里果然有一处剑伤。 这不是他,这是真正的谢云流。 李忘生早已预料到这一刻迟早会到来,自嘲一笑,却未有片刻犹豫,拂手化去了谢云流的束缚,继而周遭的刀光剑影割裂了空间,碎成了残片,径直掉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铿鸣声,四周完好的壁梁飞速塌毁,一切一切在顷刻间退回至从前的某一点,只余穿堂冷风,呼啸作响,断壁残垣中,冷兵的残片被盖上了一层寂寂死灰,又没入雪中。 “师兄,你总是这般,赠我好梦,又让我很快清醒。” 在内景彻底解构前,他听见谢云流一声叹息。 “明明是你自己,一直要这般清醒。” -- 李忘生醒了,经脉错乱让他痛到如刮骨一般,但他偏偏能忍受这般痛苦,因为他向来坚韧,亦不愿来让旁人替自己担心。 他的的床前早已围了一群人。 “博玉,天白,孟儿,轻崖,不必担心,我已无碍。” 除了脸色惨白了些,李忘生和平日看起来全无二样,仿佛只是寻常的某天从睡梦中醒来一般。 但其实他已昏迷了五天。 虽然谢云流一早就飞鸽传书告诉了纯阳,但华山与舟山远隔万里,直到第五天,上官博玉和素天白才姗姗来迟。 这期间谢云流一直试图用真气疏通李忘生紊乱的经脉,但效果甚微,李忘生在拒绝他的帮助。这个认知让谢云流痛苦又愤懑,但彼时李忘生生死未卜,他无暇顾及自己的感受。 “二师兄静脉错乱确是受到内景经影响,须得找到二师兄内景心魔,由那人将二师兄拉出来。” “不用找了,他如果只想一个人,那个人肯定是我。” 对于李忘生的事,谢云流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自信。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只是李忘生并非由他拉出,对方认出他后,便毫不犹豫亲手毁去了内景。 谁是心魔,谁是真正的谢云流,李忘生分得清清楚楚,或许不是心魔蛊惑了李忘生,而是李忘生要将心魔囚于此处。 “剩下的事,便有劳大师兄了。” 上官博玉等人离开后,屋里只余下谢李两人,李忘生终于不用再忍耐,咳出一口血,便任由自己向后倒在了谢云流的怀里。 谢云流已心如刀绞,赶忙抓住他的手心沿着经脉渡气而入,这一次,李忘生没有再拒绝他。 李忘生内息稍微平复后,却开口问道:“伤口还疼吗?” 这种时候了,他还是想着谢云流的伤,于是他便听到了谢云流的冷笑以及隐忍的怒意。 “疼?你不如问问我,今日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 李忘生一阵诧异,他自以为掩藏得很好。他练气的功夫已臻至化境,周遭事物的形状、空间如何延展,不同人身上的气息他都能分得清清楚楚,但颜色却是他无法靠气息分辨出来的。 “忘生,你看不见了是不是?” 谢云流果然是谢云流,什么也瞒不住他。 “谢宗主莫要担心……” 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他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床上,谢云流已经压在他的身上。那人狂乱又隐忍的气息被李忘生感知到,他是那样愤怒且心痛。 “李忘生,你还是这般软弱行事,如何将我抓回纯阳?如今你双目失明,经脉大乱,又在我刀宗地盘,岂非我为刀俎,你为鱼rou?若再让我听见‘谢宗主’三个字,不要说让我随你回纯阳,你这辈子也休想再回去!” “你?!”李忘生一时被制住,他察觉到谢云流一条腿已经卡在了他的两腿间,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头一次试图反抗。 然而越是反抗,越引来那人滔天怒火。灼热的吻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压了下来,两人推搡交缠间,不知是谁将对方的唇咬破,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但两人并未打算放过彼此,直咬得双唇鲜血淋漓,双双快要断气。 李忘生内伤未愈,终是落了下乘,一片黑暗中,谢云流已趴在他身上,将他的手捆在了床头。 “上官博玉仍然叫我大师兄,你如何叫不得?” “内景中那心魔能被你叫师兄,如何换了我便不行?” “李忘生,你是不想把我当师兄了?我告诉你,休想!与我私定终身时说的话便都忘了吗?山盟海誓说得多响亮,转头便做一纸空言,你是真狠心啊!” 谢云流越说越愤怒,已气得眼眶发红。 “你若真想让我回纯阳,当初为何不说?你道我真不知李隆基说过什么吗?” 此话如一声炸雷一般,两人皆愣住。 “我问过于睿。”谢云流终于从方才的怒火中冷静下来,“你愿意告诉她,却从未告诉我。” “很多事情,你都愿意告诉她,却不愿告诉我。” 李忘生那双本已失焦的眼睛彻底黯淡了。 “忘生……师弟……”谢云流轻轻盖住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好看的眼睛,羽睫轻轻刮在他的手心,带了微微的湿意。 “你若真的想让我回来,为何存在于你内景中的那个我,一遍又一遍地拒绝你?” “你究竟如何想的?” “师兄。” 终于是喊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李忘生在他的手心里,缓缓闭上了眼睛,平静又疲惫。 “我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 海风与华山的冷风总是不同的。 李忘生养伤这段时日已将刀宗上上下下全走了一遍。 虽目不能视,然在心里留下的痕迹却不可避免地更加深刻。尤是见了“海之丸”的遗骸后,他用气扫过了所有的刀痕,亦知谢云流当时挥出的是怎样斩风破浪的一刀。 三十年后,他忽然触碰到了谢云流不为他所知的那一面的冰山一角,是他们彼此错过的三十年,然抚摸过那锐利又狂妄的刀痕—— ——沧海横流,他在此与他相见。 他亦遇到了刀宗许多人,有从前便认识的方轻崖、萧孟等静虚弟子,亦有不认识的江湖豪客,这些人,都是谢云流从今往后可以信任的同行之人。 李忘生第一次真切意识到,谢云流自立宗门意味着什么,而他从心底竟升出了做不得假的欣慰。 孤舟不再漂泊,有可停的归处,有可行的前方。 如此,甚好。 可惜华山雪深,无渡舟之处。 他该放下了。 或许也该离开了。 -- 李忘生提出离开的请求时,当然遭到了谢云流不容置喙的拒绝,但他已经离开华山太久,一派之主怎好在另一个宗门,整日无所事事,如同一介闲人。 内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眼盲对他的生活起居待客接物更无影响。 谢云流如今是刀宗宗主,已没了让李忘生事事照拂他的立场。 结果就是不欢而散。 然而到了晚上,谢云流又带着酒来找李忘生求和,任性地带他出海,说什么都要在走之前带他看一看海上的月亮,好似忘了他分明什么都看不见。 说是出海,也不过是谢云流划着一条小船,带着他到了浅海。 谢云流邀李忘生喝酒,待他没法拒绝浅抿几口后,又将他推倒在船上,月白的衣服散在了甲板上,被月光照着,李忘生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柔光。 谢云流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赏月,却在赏另一个月亮。 耳边本该是海水静谧的絮语,换成了那人逐渐略带急促的轻喘低吟。 李忘生没有拒绝谢云流,在这海天的辽阔中,在那人进入他时,他绷紧了身子,蜷缩起了脚趾,白玉般的皮肤泛起了红。 他眼睛看不见,便对谢云流的触碰更加敏感,甚至连那些沟壑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小船上下摆动,带动海浪的纹波,李忘生听着船舷的浪涌,感受着谢云流带给他得情潮,心中却怅惘。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他俩的身体贴在一起,连心跳都似乎同频。但他知道,谢云流亦在同他道别。 海上的月亮应该很大很圆,他突然想睁眼看看。 他看到了那轮明月,在谢云流的身后。但眼盲真的能在瞬间自愈么?他不确定这究竟真是自己所见,还是心里所想。他的身体如浮萍一般随波涛起伏,心又在欲海中沉沦。 从前不明白,谢云流怎么可以一边说恨他又一边说爱他,如今似乎总算明白了一些。 若没有这些爱恨,那么谢云流的所作所为,在他眼里,只是一种纯粹的际遇使然,命运在三十年前就留下注脚,他不该有如此的情绪波动。 可他们却偏偏相爱。 李忘生抬高了腿,迎合了谢云流的动作,后来干脆翻过身子,坐在了谢云流的身上,难得主动款摆腰肢,似要把那人嵌在身体中一般。两人缱绻拥吻时,他看到了一轮红日自海平面升起。 他真的看见了,亦看到了谢云流那如刀刻般的俊脸,镀上一层金边。 “看见了吗?”谢云流吻着他的头发问道。 李忘生点点头。 “我见惯了这些,总觉得已是寻常事物。可再见到时,却总想着,能和你一起便好了。” 整个海平面都被染红了,他和谢云流不着寸缕,在这自横孤舟之上,身若蝼蚁,却又似要与这浩荡江海,苍莽天地,合而为一。 大道无形……道法自然……竟是如此。 体内的那股阻滞突然被气撞开,温厚的内息自体内汩汩而来,从此乘物以游心。 谢云流亦感觉到了他的内息变化,只觉得心中无限欣喜。 “你练成了,师兄该道一句恭喜。” “那么,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 很少有人知道内景经并没有第四层。纯阳至高武学内景经,在吕洞宾留下的秘籍中,只有三层。 “师父,徒儿若练成三层,日后又该如何精进?” “那便要去寻你自己的道。” 如今李忘生知道自己武学又有精进,他可以将这内功心法命名为内景经第四层,亦可命名为别的,纯阳立派不过数十载,千秋倏忽一过,百代之后,谁也不知纯阳武学将发展成何种模样。 世间的武学又为何非要拘于一个名字,谢云流开宗立派,开枝散叶,亦是武学传承,不必拘泥于静虚之名,亦不必拘于纯阳之名。从心而动,顺意而为,万法皆是自然。 李忘生笑了:“师兄,上一次比试,是我赢了。” “不错,是你赢了。” “师兄,从今以后,我不必再仰望你,亦不会再等你。” “我就在纯阳,你若想我,便来见我吧,纯阳山门始终会为你敞开。我若想你,也自会来寻你。” “可是下次比剑,师兄可得小心些,莫要再输了。” 谢云流看着这样的李忘生,他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现过这一面,他知道他已释怀。 今日过后,他们都可以用更纯粹的心去面对对方,不必再小心翼翼,不必再剑拔弩张。 “好呀,我很期待那一天。” -- 李忘生回到了纯阳,一切如往常一样。 “师父看起来轻松了不少。” 素天白和林语元小声议论。 “今日师父又去了一次剑气厅,寻了一样东西,叫我带给大师伯,说是补上回的贺礼。” “是什么?” 素天白摊开手,一枚古旧斑驳的戒指静静地躺在手心。 青山负雪,沧海横波,天涯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