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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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东恩和姜贤南相约每周取一次照片,却意外发现了河道英的身影不同寻常。从偷拍的照片时间揣测出,河道英频繁而短暂地独自出入宝塔棋院。那一进一出的时间尚且不够他下一盘棋。他在找人。找她吗?文东恩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只归结于男人都一个德性,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总之,鱼上钩了。 她唯一困惑的是宝塔棋院这个地点。倘若河道英只和律师对弈,何必选这么一个平民棋院?人多吵杂,而他与周围的“平民阶层”格格不入。她想起河道英在图书馆席地而坐的模样,思索也许河道英也会有接地气的一面,至少对身份不如他的人也能包容共处。这样她才有机会平等交流,也不必花费心思寻找其他偶遇机会。 文东恩在宝塔棋院门口,看着河道英进去的背影,等了半分钟才打开车门——足够河道英再一次找不到她而失望时,走进了棋院,与河道英擦身而过。她再一次闻到了河道英身上浅淡的橙花古龙水味。十年如一日。 文东恩落座,扎起头发,等待,向来如此。谁爱来当对手,来便是了。这一次,一定是河道英。 他们在沉默中对弈,除了最初落座时的问询以外,不发一语。直到河道英显出败相,或者说,被即将的失败扼住了喉咙,才主动开口问道:“你很久没来棋院了吧?”典型的搭讪开场白,他不知道自己每一次的刻意寻找,都被文东恩收集了下来。他只等着文东恩说“对”,然后他可以顺着问更多。 文东恩看着棋盘,随意答道:“对,都忙着讨生活。”她想:总归按捺不住了。 河道英抿了抿嘴,对“夜晚”“讨生活”这个回应感到不爽的同时,寻思怎么接话才不显得冒犯,但仍旧掩不住好奇心,顺着问:“你靠什么讨生活?” 文东恩轻轻吸了口气又叹气,世故地回答:“靠着暗算单纯的男人并让他们伤心。”玩笑话般的幽默让河道英不由自主弯起嘴角,大概自己也是被归类为“被暗算的单纯的男人”。他感到有趣。紧接着又问道:“不知道收入怎么样?” 文东恩话中有话:“不怎么样,我算是个好人。”要是她足够坏,也不至于十八年之久,才堪堪把计划推进。 河道英一时之间有种被击败的懵。这样的对话,他经历得太少。四十一年的人生里,他习惯于标准的问答模式,遇见的人也同样标准化。于是对文东恩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不确定怎么接话,才能在延续交谈的同时不落下风。他换了个话题,问:“你围棋是在哪学的?” “社区的公园。” 河道英听到这里,不由得感叹一声,把惊讶表现得格外明显。意思是:你这么好的棋艺,竟然不是出自名师。他快速眨了眨眼,敛下自己过于外露的情绪,感慨:“你的每个回答都让我意外。”他当然不会知道,对方为了今天这场对话,演练过多少种话题。他抬眼看向文东恩的面容,重新审视这个人,直到文东恩也抬起头与他对视,电光火石之间,暗流涌动。河道英看着对方平静无波的坦诚眼神,咽了咽喉头。他以为这是一种心有灵犀,或是一种情愫暗生,对方却说:“一盘两万韩元。”河道英这才缓缓垂下眼睑,掩饰自己的心虚,看向桌上已成败局的棋盘,放下手中白子,承认自己落败:“只有一条路了,而且也救不活。” 文东恩半是玩笑半是讽刺地问道:“你该不会要用转账的吧?” 皱着眉复盘的河道英被打断,讶异地抬起头看向对方,恍然大悟,抽出现金给她。在此之前,他长年和律师对弈,与金钱无关。他目睹文东恩把钱放进风衣口袋,一句“谢谢指教”以后,干脆利落背起包便走,他欲罢不能地挽留她:“一盘五万韩元,再下一盘如何?” 在那长久的对视里,不是犹豫,不是等待,是真正燃起的火花。即使冷淡如文东恩,也动了心。她钟爱下围棋的过程中,双方在沉默之中展露欲望,诱惑对手,并被对手诱惑,再将彼此扒光,一如此时,或者说,在和河道英对弈时,有了深刻体会。棋逢敌手,她也感受到了肾上腺素的飙升。她委婉地拒绝,却也是引诱对方入局:“那就是赌博了。” 河道英颔首附议,闭了闭眼,盯着她反问:“是吗?”他们都嗅到对方身上对世俗与规则不屑一顾的气味,也嗅到了针锋相对的压迫感,这一场赌局,他们早已身在其中,诱惑与被诱惑,厮杀之中,深深纠缠。 再一次赢了河道英以后,文东恩先他一步离去,而后一直在河道英回家必经之路的便利店等他,揣测他会不会停下车来与她见一面——姜贤南在外面等着拍照呢。如果他的车只是草草路过,也就算了,纯作晚饭。 在她咬下第三口饭团的时候,黑色轿车倏然拐入了公交车位,跨线停下。文东恩对河道英的评价增加了一个:没有公德心,不遵守法规。果然也是上层阶级的特权。 她漫不经心地继续吃饭团,直到河道英站在相隔一个位的左侧,倾身问出:“你用从我这赢的钱买饭团吗?”文东恩才给了一个略显诧异、而后恢复平静的眼神,答道:“这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她再次深化自己的认识:河道英这个人,一直想要占据主导权,而她想要吊着他吸引他,就应该夺走他的上风,“手执黑子”。看吧,这个人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把“自己”加入到场景中。她把“用自己的钱买的”饭团推向河道英,示意对他的接纳,同时也是试探他的接受度。 河道英看了眼饭团上的“午餐rou鲔鱼”标签,握住却并不拆封,转移话题:“你喜欢赌其他的东西吗?”他期待文东恩说“有”,然后他们可以一场一场地赌下去。 文东恩“嗯”了一声,看着玻璃上的倒影缓缓延伸:“我曾经拿自己的人生去赌。”她把话题一步步引向与朴妍珍有关的内容,埋下伏笔。 河道英顺着问:“赌赢了吗?”他不应该在此时作太深入的问询,比如赌什么,于是他选择了更容易回答的:输或赢。他对这位沉静的女性有一种笃定,她一定是赢的一方。 此时文东恩才转过头与他对视,是宣战也是陈述:“我打算要赢。”她没有深化内容,对这个西装革履的精英男士的搭讪“浑不在意”,却把视线转回到玻璃反光的人影,看着河道英凝固在她身上的视线,看着他挫败地扭过头调整表情,眼神转了又转。她觉得河道英绞尽脑汁想如何接话的模样实在很有趣。 河道英重新开口时再次转移了话题:“你住附近吗?我在棋院见过你几次。” 她不答反问:“你住附近吗?” 河道英看着她坦然的目光,点了点头,答道:“我住得不远。”他不甘心又被摆了一道,一无所获,又接着问,“你公司在附近?” 文东恩避而不答,只看着他手上尚未开封的饭团问:“你为什么不吃?你不吃便利店的食物吗?”她讽刺的时候,依然坦率。她不是没有受过男性搭讪,也对河道英过界的问话感到不快,仅仅下了一盘棋,就想知道别人住哪里?她想:朴妍珍的靠山,原来也不是坚不可摧。但这正中下怀。她只是对河道英有些失望。 河道英翻看了一下饭团,解释道:“不是不吃,是因为这是碳水化合物。”他确实会吃便利店食物,亲自监工工地的平日,他会愿意和员工一起吃平民午餐,增加亲和力,尽管成效甚微。 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文东恩,恍然醒悟并感到不快:“你好像都没回答我问题。”他下意识用上了“好像”,让语气不那么生硬。 文东恩又一次反问:“你原本就这么爱问问题吗?”她的每一句话都别出心裁,非要让河道英意识到他的变化,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对他有特殊影响——她挖出了一个坑,等着猎物跳进去。 “我原本……话很少。虽然你可能不相信。”河道英再次用上了不确定的“可能”。他在生活中,从未有那么多的游移不定。他看着文东恩脸上浮现的笑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又只好思索另一个话题,文东恩必定会给他答案的话题:“你为什么喜欢围棋?” 文东恩思索半秒,一语双关地回答:“因为我喜欢在沉默中拼尽全力战斗。还有要将对手精心围起来的地,全部摧毁才能获胜,也很吸引我。”她凝视着玻璃映射的人影,定定的目光,让河道英也不由自主看了过去。 文东恩看的是河道英的倒影,她的目光直率,沉静,坦然。在河道英看来,却心慌了半拍,仿佛一切心思与目的都被看穿,不由得咽了咽喉头,不自在地转移了视线。搭讪一位平凡得吃便利店饭团的女性,有那么难吗?对方的直视,让他心虚不已。他不敢再绕弯子找寻一个又一个话题,直截了当地说出目的:“我们偶尔相约对弈好吗?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口味跟棋风了。”他从钱包里拿出私人名片,正式地自我介绍,“我叫河道英。”他的言下之意,是我想知道你更多的信息,并且,用上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身份阶层作为吸引。 文东恩调侃道:“下次来棋院时多带点现金吧。”可以一局,两局,三局,然后全部输掉。关系到围棋为止,又或者,想了解更多,便从围棋开始。目的达到,问东恩收下河道英示好的名片,同时拿回了自己的饭团:“你不吃,对吧?”两手相触,文东恩相当坦然,却在河道英的皮肤上留下令他颤栗的触感。 吊人胃口么,文东恩学得特别好。不卑不亢,无欲无求,漫不经心,等着对方主动,再出其不意地拒绝——一如她围棋的棋风。而河道英确确实实上了钩,目光追逐着她离去的背影,点了点头,看着她消失在街上,不由自主低下头笑了——是个有趣的女人。 河道英上钩了,超出了她的预期,他对她本人感兴趣,不只是因为围棋。 她本意只是通过结识河道英,一点一点地让他知道朴妍珍的往事,让他们离心。她只希望得到河道英的同情,从没有期待过,原来能得到河道英的垂青。她看了那么多遍他们的幸福生活,为朴妍珍庆祝生日,满足的微笑洋溢在脸上;他们在落地窗边亲吻拥抱,然后关上窗帘,谁都知道后面会是什么样。拥有美满家庭的男人,一样经不住诱惑,她在失望之余,也有心动,但也只是心动,很快便被压到了心底。朴妍珍的荣耀,她可以夺走,但不是取而代之。她是一个复仇者,不需要谈情说爱。 再且,对这个凉薄如纸的人,她没有任何信任。仅仅是成为了棋友,每周五约一次棋,交换了联系方式。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