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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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的宅院在漂亮洋房多如牛毛的英租界也称得上亮眼。 一块块白砖,白墙,偶尔点睛的黑曜石,全集合在层叠的一幢楼里。 从一楼窗口平望,逼真的假山像是真有猴子从里蹦出来,常常能在里头发现动物毛发; 二楼窗口低头,辉煌的黑钢大门团绕着精致的花纹,听说做这门请了三个设计师,叶大霖说大门是脸面,脸面很重要; 三楼俯望,花园似的院子包围楼体,阳光下斑斓灿烂,红玫瑰种一块,黄月季种一块,还有一块绿叶子地,是叶大霖亲手耕耘的白菜地。 来到叶家的路有许多条,有走车的,有走人的,还有个小狗洞,偶尔猫也会顺着狗洞爬进来,在假山里藏起来,猫猫叫,或者是与争地盘的狗打架。 走车的那条是条大路,两侧种着各式的花,头顶还有秋天会黄的银杏,往北的尽头有一个喷泉广场,每日下午三点准时喷水。 而一路往南,就到了叶家的黑钢大门。大家都喜欢这条道,因为走这条道有人烟,还能与隔一条街的热情英国太太聊聊天气。 只有张铭章喜欢往羊肠小道上窜,据他说,是因为喜欢这人烟稀少,否则他受不了英国太太异样的目光,用外国眼睛斜他让他难受—— 他是个日日往十指上涂红甲油的高大男人,留着长头发,出门爱用白丝线绑着搭在背后。别说英国太太,任谁看了都皱眉。 没人清楚他的家境,不过家里养了几十个男男女女,供他日夜取乐,所以脸色常常苍白,眼睛也没神耷拉着,眼下永远挂着黑青色的黑眼圈,都是纵欲无度的结果。 但岑典觉得,这条路能直接来到叶家的三楼阳台下,才是他直往这窜的原因。 张铭章杵在院子的繁多月季丛里,拢着手精确对三楼喊,“哟,你怎么不掉一件小衣下来?” 喊话的动作十分熟练。 被人摸透每日下午在阳台上晒太阳,岑典坐在仰椅上的屁股不踏实了。 刚刚还嫌宽的胸衣太紧,今早新换的内裤太勒。 给些面子,直起身朝下看他,他乐得脸上有了些血色,也可能是一路走来太阳晒红的,得逞似一脸jian笑,岑典知道他在乐什么。 想与她比拼国学经典呢。 岑典:“你又不若西门官人豪气大方,我又何必为你做金莲?” 张铭章:“金莲不必,我唯爱瓶儿可人,又是人妻,又是富婆,还如此爱我,后宁愿为妾也非要嫁我,合我胃口。” “你真以西门庆自比?” “甚是满意。” “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书里看看得了。” “我只是觉得你像书中的美人,”张铭章颔首,说的认真,“长得美,做起事情来的性格也像,时而狠厉,时而没脾气,像最近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 觉得他轻浮,岑典哼一声,“就算我把我赐给你,你敢不敢收?” 楼下人口气一蔫,想起叶大霖凶巴巴的样子,答,“有贼心没贼胆,我也就嘴里说说。” 腰累了,岑典扭扭身子,不再与他较劲,托词道,“进来吧,外面怪冷。” 不过想起他连续几天在楼下喊话,好奇又问,“你今日来找谁?” 靠近地气,确实挺凉,张铭章往楼门走两步。 “我是一个看心情做生意的人,今日谁打扮得更帅气些,我就找谁。” 感情还摆着谱。 心中觉得有趣,想起今天父子俩的装扮,岑典微微莞尔,不禁为他交代起来。 “今日大帅嫌新做的裤子太紧,正光着屁股,吃饭睡午觉书房里,处处有他的屁股印;至于少帅——” “少帅若是也光着屁股,我立刻找个摄影师,疯马似冲上去见他!” 以为少帅也嫌裤子紧,张铭章突然激动,手脚并用从衣袍里掏出片裸美人折扇,弹开,遮着绯红的脸颊说道。 “那让你失望。” 被打断说话,憋了口气似,等他说完岑典才说话,语气少了些刚刚的分享欲。 而张铭章目光炯炯,如盼着说书人下一回的小孩,期盼岑典多吐露些。 岑典一顿,瞥见他扇面上画着的裸女人什么也没穿只戴双白手套,阳光下愈发yin荡,突然犯了膈应。心中奇怪,为了让自己舒坦点,她躺回自己的仰椅,把翻了一半的书盖回脸上。 残忍让上一秒的阳光见不到美人最后一面。 书盖住整张脸,也盖住了嘴巴,岑典声音闷闷的,“少帅打扮正式,穿着新做好的灰军装,皮带一杀,腰身尽显,格外俊朗。” 春风一吹,不止脚底凉。 “唉。”见她不兴再搭理自己,张铭章继续朝门那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呢喃自语。 “找大帅找大帅,找完大帅找少帅……” * 许是前两天下过雨的空气太洁净,天上的太阳不强不弱正正好,在阳台上小睡了一觉。 “喵——嗷——”哦呀嘲哳。 伴随着楼下假山猫咪的春叫醒来。才睁眼,发现盖脸上的书已经掉到颈窝,千钧一发,稍微一动弹书页就要翻转,差点落到地上,岑典愣一瞬,反应过来,手赶紧一把捞住。 合上书页,书双手环抱在胸口,整个人没了力气。 突如其来的小事总是叫人筋疲力尽。岑典深吸一口气,再慢慢把它们呼出去。 空气里带着一丝肥皂泡飞腾起又迅速破掉的味道。 天还亮着,最多不到傍晚,半露天一觉睡得并没有昏天黑地。 阳台的修饰如这栋房子从外看的风格,白石砖堆砌,边边角角都雕着花。花饰繁琐,经风吹日晒,有些苍黄,显示出老旧,与主人不慎保养。 半露天的天花板石面有些裂痕,躺着往上看像是隔着几米观察地图,裂痕如同上头细密的河流,从这块砖流到那块砖,那块砖流到这块砖。 岑典常在阳台呆着,一年四季的阳台长什么样子她都知道。 春天能从阳台的空气里嗅出春意,夏天能从阳台边角桌上摆着的切好瓜果旁听见蜂蝶翅膀舞动,秋天楼下有叶大霖种白菜的农肥味,她总是呆不了多久就忍着呕离开阳台。 这几年天津雪大,冬天雪会飘进阳台,岑典爱穿着细跟鞋,站在阳台不高的围栏上,踮着脚扶着边墙,尽可能去接这栋房子第二高的雪片。 这些雪岑典全用来给叶大霖泡茶,一点不吝啬。叶大霖也高兴,得意喝的是情人费心去接的雪水,雪水与血水同音,他总是在贵客人来到时为他们用这水泡茶,并且吹嘘自己的艳福有多么不浅。 望着城那头的黑烟,辛小姐说如今这天下下来的雨雪不是神仙水,而是含金属含毒的坏东西,喝了对人体有害。岑典叫她别和叶大霖说,不过自己不再徒手去接了,而是直接捧着叶大霖的茶水罐,接的满满当当,堆成一座小雪山。 叶大霖照旧喝,喝时还是得意哼哼。 最高的雪片要从四楼五五房间的窗户爬出去,来到房子的最顶棚,站在砖瓦上头才能接到。 可五五走后不久,叶大霖命令把通往四楼的楼梯封了,不让任何人上去,说是要趁五五不在,给他重新装修一番。岑典不兴与他的怪轴计较,不问也不理这事,只是耳边从未听过有装修的声音传来,屋子里也没见过来装修的人。 五五回来前几天,叶大霖才又命人把封着的四楼打开,让敏姨拎着抹布、拖把、扫帚上去,管家也来帮忙,来来回回提了几十桶水,累得他差点把腰闪了。 四楼什么也没有,拿上去的扫除玩意只会多不会少,连水都要现提,当初这四楼单单只是个储物间,没想到要通水管道,更没想到后来会住人。 这人还是自己搬进去的。 想五岁时候的他,以那时他的小身板,怎么搬动这么多的东西? “喵——嗷——” 耳边再度传来猫叫,它像是找到了伴侣,一唱一和。岑典朝猫叫的方向翻了个身。 刚刚入春,昼半夜半两种调调。不似睡着之前,现在躺在阳台觉得些些发凉。许是温柔的凉刺激到了猫儿的情欲,猫儿的春情在春天这样旺盛,叫声如此刺耳。若是有一个方法把这份叫声给灭绝了该有多好。 岑典摇摇头,从躺椅上下来,捏着书,走到围栏边。 书是她最爱的那本,厚实且珍重,捏着得费些力气。纤长的手指鼓起几捻手筋,侧过看手腕,脉搏与经脉延伸到淡黄色的蕾丝纹衣袖里。 她喜欢裙子,今日身着的也是裙子。裙袍略长,开着高叉,裙子上头缀着整片的几何纹格,由白颜色勾着形状。看起来清淡而一尘不染,同时像是写字的白纸,一揉就破碎。 不愿直触冰凉,手撑在书上,书垫在石围栏,稍稍用力,岑典把自己撑起来,头往下探。 离外头近了,假山里传来的声音更加清晰,一声一声,像是小孩在向母亲讨奶,不讨到不罢休。猫儿春叫乃常情,因为吵而不让它们发泄多残忍。若是在猫为主的世界,当可爱人类嫌弃猫叫吵,猫要把人的耳朵割掉才好。 “啊。” 岑典如愿在院子的角落发现了她探身去找的东西——一辆五五常坐的轿车。车子连从顶棚看也是锃亮洁净。 熟悉的车还在,说明人没走,五五出门总是爱做轿车,无论路远还是路近。话虽这么说,可是岑典也不知他究竟会去哪里,少有的碰见,独鞋行的一次。 那时他还牵着伴呢,拉着女伴的手夺门而出,仿佛里头有妖魔鬼怪。 “嗷——”猫儿叫声逐渐短促而起伏,激烈又有力。是不是开始它们的春宵?这样吵闹,这样扰人心弦,这样缠绵悱恻…… 找到了宝藏,海盗得把船给归还。 岑典把自己放下来,快到阳台门边,用小指勾起靠在小桌旁的一把细长黑伞。它靠在那,仿佛昨天靠在坐在沙发里的他身边,连方向、朝向都一模一样。 推开阳台的门,风瞬间往里带起她睡乱的发丝,不依不饶的几根黏在她涂满红的唇。她轻轻抚下,感到挠挠的痒。哒哒哒地踏上里头的红木地板。屋里暖和无风,嗅到的不再是外面复杂的花草风吹味。 临近傍晚,房间里已亮了灯,灯光昏黄,弹到地上,变成了黄色,又弹回天花板上,变成了红色。左边的沙发,右边的走廊,前头的贴画,全浸在暖色的光里。 静悄悄,走进房间里头,只听见外面微微的猫叫。往常站在这里,常常能听见叶大霖在书房与人高谈阔论,也许是过了时间,老头累了懒张口,也许是有贵宾拜访,犯怵不敢说话。 总之,静悄悄的所有静物,与随着钟摆摇动的光影,似要刻意压下岑典的心跳。 她宛若活在电影里。 余光里窜进一只小虫,不怕死地往岑典面前钻,不喜看见这样的镜头,美人不想放过他。 指尖一勾,伞尖如剑,准确地扎在虫子的身上,把它怼成一个不会动弹的黑点。 动物而已,越不了主。她连同类的生命都不在乎,怎么会把区区猫叫与点点黑虫放在眼里。 “管家,明天去把院子里的狗洞堵住,院墙上装好铁丝网和刺角,我不想再在家里听见猫狗的吵闹。”转角遇见管家,岑典吩咐他。 不解其意,管家挠挠头,还是答应。接着又问,“那些假山里的猫狗怎么办?” “猫的话,大的扔了,连同小的,一窝一窝去扔。春天来,怪吵闹。狗算了,不叫。” “恐怕不行,岑小姐。”管家为难,“有些猫狗,少爷常去喂。” 听见这话,岑典一愣。看着走廊边通往四楼的楼梯,示意管家没事了。 “我去还他的伞。”楼梯扶手冷如冰,覆上后不禁打颤。岑典举举伞柄,看见管家点头,接着说,“顺便说说这事,让他答应。” “午后就没在楼下看见他,少爷应该在房间里。”管家答,“不过这事……少爷今早起来时脸色不太对劲,岑小姐你要不还是晚些再去?” “无妨。”还伞要紧,岑典笑着迈开步子。鞋跟哒哒地踩在自己许久未踩过的木阶上,像是在谱奏乐章。 最伟大的乐谱,往往在最艰难的底调里完成,它们总是比寻常的声音更加刺激有力。 也许还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