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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四)

    

花落(四)



    话是放出去了,但具体要怎么做李修炎还没想好。

    要让青渌重获自由,必须要解开困住她的结界,普通人做不到,必须找来通晓术法的人才可以。

    可是到哪里可以找到通晓术法的人?

    寺庙的方丈大师可能会吗,县上的人经常找他做法事来着;或者在街边摆摊算卦的算命先生,能被人称作半仙,总归有几分本事吧。

    李修炎一边思考对策一边推着烧饼车在街上游荡。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等李修炎回过神抬头,远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近处一扇门前则有两盏亮得晃眼的灯笼。

    那两盏灯笼和别处的不同,灯上有题字,淡黄色的暖光透出来,字的轮廓被照得越发清晰。

    李修炎没念过书但还是认识几个字的,上面的字是“官”,官府的官,只有县衙才能用。

    看来他是没留神走岔了路,来到了县衙后边的街上。

    正要转身,前头出现个眼生的和尚,一身灰僧衣,手里持着禅杖,明明是出家人的做派,面相却透着煞气。

    李修炎有点好奇,停下多看了几眼,意外发现那和尚从边门进了县衙里,还是被人迎进去的,身份或许不一般。

    李修炎心念一动,觉得那和尚可能就是他要找的高人,于是在边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决定等和尚出来。

    等着等着,一股困意涌了上来,李修炎眼皮开始打架,等他再睁眼时,周围笼罩在浓重的黑暗中,阴风阵阵,灯笼被吹得里面的火时隐时现。

    看了眼依旧紧闭的大门,李修炎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等下去,忽然一片裙摆出现在他眼前。

    抬起头,发觉陶桃站在自己眼前。

    “陶桃?”李修炎揉了揉眼睛,奇怪陶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陶桃弯下腰,耳侧的发丝随之滑落下来:“天都黑了,你不回家坐在这里做什么?”

    “啊,我在等…”

    李修炎正要解释,就见陶桃凑上前:“你看你坐在地上衣服都脏了。”

    “是吗?”

    李修炎回头去看,果然在身后衣料上发现一块污渍,灰扑扑的,应该是在路边坐下时沾上的尘土。

    伸手拍了拍,污渍淡去不少,但仍有土牢牢沾着,看来得换下来好好洗一遍才能去掉。

    “好像弄不干净,要不脱下来?”陶桃说着就伸手来解李修炎的衣服。

    脏衣服当然要换,但不是现在啊!

    眼看陶桃离自己越来越来近,李修炎赶忙想要阻止,却发现胳膊抬不起来,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全部抽走了似的,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陶桃的手先是碰到了腰带,手指灵巧翻动几下解开绳结,衣服变成布料,轻易便从李修炎身上扯落下来。

    身子赤裸着尽数暴露在风中,李修炎却丝毫不觉得冷,血管里好像有岩浆在流动,烧得他满脸通红,还有向脖子下方蔓延的趋势。

    陶桃拿到衣服仍没有走开,看着李修炎,目光渐渐下移,只听她“咦”了一声:“修炎哥哥,你身上那块皮肤怎么比其他地方颜色要深啊,是不是也脏了?我来帮你擦擦。”

    “…别!”李修炎心中一惊,嘴唇阖动终于发出声音。

    然而,陶桃对李修炎的劝阻恍若未闻,一手落在肩上,撑坐到李修炎腿上,另一只手缓缓向下,朝他不想被触碰的禁区闯去。

    李修炎眉头紧皱,原本十分抗拒,可随着指腹在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抗拒中竟然生出一丝舒服,嘴角泄出闷声,似痛苦又似呻吟。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李修炎神智回归,睁大眼睛发现眼前的“陶桃”化作一团烟雾消散在空中,同时身子一轻,低头去看,衣服还和开始一样好端端穿在身上。

    李修炎懵了。

    下一瞬,又是砰地一声巨响传来,声量比方才还高,扭头去看,只见县衙门从里面被撞开,一个人影从中闪了出来。

    是李修炎在等的那个年轻和尚。

    没等李修炎开口答话,和尚就冲过来揪住李修炎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还没适应身体悬空的感觉,头上又传来陌生的声音:“此地不宜久留,施主,得罪了!”

    话音才落,后头忽然起了一阵大风。

    飘动的浮云将月亮遮住,门前的灯笼被风吹得抖抖簌簌,很快就没了光,一时间整座县衙笼罩在黑暗中。

    黑暗似乎要铺满大地,影子边缘顺着街道延展,仿佛伸出一只利爪,李修炎瞧见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扭过身不敢再看。

    跑出几条街外和尚才把人放下,双手合十,朝李修炎鞠了一躬。

    和尚语带歉意:“冒犯到施主实属无奈,只是当时有妖作怪,恐伤及施主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施主见谅。”

    “怪不得刚才…”怪不得刚才会见到如此奇怪的景象,原来不是他自己出了问题,是受了妖怪的影响。

    李修炎张口作恍然状。

    然后,问出了想问已久的问题:“这位小师傅,你是修行之人吗?”

    “正是。”和尚颔首并报上名号,“师傅两字可当不起,施主叫我‘无妄’便好。”

    虽然鲜有人知道,但县衙最近不太平,无妄和尚就是因此才会被请上门去,方才李修炎在路边等的时候,他正在里面和妖怪斗法。

    碰巧,李修炎家中也有一只妖怪需要处理。

    李修炎:“无妄小师父,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李修炎将无妄带回了家,两人走进小巷,就快要到门口时后者突然停下脚步。

    无妄皱起眉头盯着门板,目光似要投过去,过了一会儿,便听他道:“有妖气。”

    李修炎心中暗喜,看来自己是请对人了。

    可李修炎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只见和尚拿起禅杖瞬间来到前面,在他眼前将门撞开。

    门一开,青渌和陶桃映入眼帘,两人坐在廊下正挑花绳玩,开心笑着,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和尚冲过去,禅杖带起的风先一步到达引起青渌的注意,青渌及时将陶桃推开,却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自己躲避。

    眼看迎面而来的禅杖就要打到青渌,一道银光从天而降将笼住,禅杖砸在银光上后,竟硬生生拐了个方向给和尚结结实实来了一击。

    看着和尚倒下,青渌赶忙举手站了起来,满眼无辜:“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没讨到任何好,按理说该就此罢休也是,和尚却不死心,捂着肚子从地上起来,仍打算朝青渌攻去。

    刚才是青渌没有防备才给了和尚可乘之机,现在情况不同了,青渌仿佛可以预知,和尚攻来的每个招式都能闪身躲过。

    本着不想伤人的念头,青渌没有还手,可她这边留情那厢的无妄和尚并不领情,不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出手还越发凌厉。

    忍让久了,青渌心中渐渐冒出火气,一脚过去将禅杖踢歪,掌心冒出淡绿色的灵光,径直朝无妄探去。

    见情势变得不妙,李修炎赶忙上前阻止,闭着眼睛冲到两人中间大喊出声:“别打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行吗?”

    青渌和无妄这才停手。

    李修炎道明自己与和尚在县衙门前认识的经过,又解释了自己将和尚请到家中来的原因。

    虽然李修炎现在看上去没事,但听说他之前不慎中了妖怪的邪术,陶桃还是关心了一句:“修炎哥哥,你没受伤吧?”

    李修炎摇头否认,垂着脑袋没敢去看陶桃。

    其实他没有完全说出实情,只用了“受牵连”这样的字眼将带过,这也难怪,换作谁也没法在做了春梦后在当事人面前说出梦境的内容。

    让李修炎难以启齿的原因不仅有尴尬还有心虚,虽说自己是受了妖术的影响,可若不是心中藏着不可说的心思,怎么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拂过腿上的裙摆、眼前飘动的秀发、鼻端萦绕的香气……不行,不能再想了!

    在李修炎默默甩头的时候,其他三人谈起了县衙闹妖怪的话题。

    县衙里有妖怪这件事,陶桃此前并不清楚,但她确实有听说一些关于张县令家的传闻。

    张县令在来这里前,原在邻近的地方做官,与那边一个员外约定好以后作亲家,许多年过去,如今各自儿女皆已成人,两家便着手安排起婚事来。

    谁知请帖发出去了,新娘却忽然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女方家担心拖累别人,主动提出取消亲事。

    后来,县令又在当地给儿子相看了一位合适的姑娘,不巧的是,两人见了一次面后,那姑娘突发恶疾,使得这亲事还未开头便结束了。

    自此以后,县令公子就落下了命硬克妻的名号。

    纵然对婚事有碍,但身份摆在那儿,仍有许多人家愿意将女儿嫁过来,只不过张县令十分看重家世,所以才会把主意打到陶桃身上。

    陶桃不愿意与张公子定亲,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与县令家定过亲的女子接连出事并非巧合,作为唯一进出过县衙,也是唯一亲眼见过其中妖物的人,和尚无妄对事情真相最为清楚。

    “县衙里来了一只狐妖,不知何故缠上了张公子,与张公子亲近的两位女施主也受到了暗算,我此去县衙便是受到县令大人委托前去除这只狐妖的。”无妄说。

    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青渌突然轻飘飘说了一句:“看你两手空空,该不会和那狐妖交过手后输了,被它灰溜溜赶出来了?”

    这的确是事实,但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难免使人恼羞成怒,无妄气得撇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转过头来回声呛道:“你这个被缚灵阵困住的小妖,连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凭什么瞧不起我?”

    他的话引起了青渌的注意。

    青渌问:“你知道我被什么法术困住了?”

    无妄将手中禅杖往地上一立,清了清嗓子,颇有些自傲地抬起下巴:“我可是昆仑派出身,这点法术自然知道。”

    青渌先是愣了愣,随后轻嗤一声:“少骗人了,昆仑派分属道门,怎么会有你这样穿僧袍没头发的弟子?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待的寺庙里没人教过你吗?”

    无妄脸涨得通红,手脚也变得畏畏缩缩,一看就是心里发虚,但他仍坚持自己没有说谎。

    “我…我没说谎!虽然我不是昆仑派的弟子,但教我的师父曾经拜在昆仑派门下,我从他那里学了不少法术,也能算作有昆仑派的出身吧…”

    ”你说你师父曾经拜在昆仑派下,也就是说,他现在不是昆仑派弟子?“

    “昆仑派很久之前就不在了。”无妄握着禅杖的手收紧,低下头,“最后一任掌门有意辞任后,几位长老为了争权整天斗来斗去弄得昆仑派乌烟瘴气,不少弟子便跟着那位掌门离开昆仑派遁入空门,我师父就是其中一员。”

    青渌目光带上探询:“放着好好的掌门不当非要出家,这是怎么了?”

    无妄摇头:“我也不清楚,师父没细说过,只提过一句说掌门是因为一名十分器重的弟子出了事才会心灰意冷不理世事。”

    说完,无妄立刻抬起头,一双眼睛瞪着青渌,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为他不知不觉说出很多事而感到又怒又悔。

    被两道尖刀似的视线盯着,青渌不见发作,反倒静了下来。

    黑沉沉的眸子装着许多内容,但转瞬便消失不见,像是下了一场飞雪,绵绵白雪将一切都盖在下面。

    她似乎有话想问,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等青渌再开口时,已然换了一种语调,和气中带着温柔,温柔外存着笑意:“你既然知道是这里布了何种阵法,又是小呆子特意为我请过来的,那是不是应该把这困住我的阵法解了啊?”

    无妄连连后退几步,警惕地盯着青渌,听完后去瞅李修炎的眼色,表情有些为难。

    无妄感到为难的原因不言而喻,眼前这只妖怪嘴毒又善变,若是重获自由,难保以后不会闯出祸事来。

    陶桃举起手:“青渌jiejie是只好妖,这点我们可以担保。”说着扯了扯李修炎的衣袖。

    李修炎忙跟着开口:“对对对,无妄小师傅,我们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冲他们两人咧嘴一笑,青渌又看向无妄,眉眼弯弯,脸上就差没写上“我很善良”这四个大字。

    青渌悠悠上前:“放心,我不会害人,我不仅不会害人而且也不会让你白白帮忙,你帮我把缚灵阵解开,我帮你抓住那只狐妖,如何?”

    无妄有些意动,考虑半晌后答应下来,暂且留在李修炎家中。

    李修炎家中只有两间房,陶桃是女孩子一人住一间,剩下无妄和李修炎两人只得挤在另一间房里。

    好多年来一直独自生活,房间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李修炎不太习惯,躺下好久没有睡着。

    睁着眼睛到了半夜,口渴的感觉越来越重,李修炎便踮着脚尖从房间里出来,打算去厨房舀点水喝。

    拿水回来的路上,李修炎见到了青渌。

    青渌坐在廊下,怔怔地望着前方,昏暗中,往日灵动的瞳眸在此刻看起来如同死水,直到察觉到李修炎靠近,眼睛才眨动几下。

    李修炎端着水碗在旁边坐下:“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在想什么?”

    青渌回答:“在想走出那道门后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解决掉狐妖才能走出这里,看来青渌对自身实力很有自信,不然不会从现在就开始设想打败狐妖后的情形。

    青渌接着说:“等这场风波平息,县令家的公子就不会再有事,也不会再要求与陶掌柜家结亲,陶桃就该回去了。”

    沉默片刻后,李修炎道:“啊,是该这样。”

    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一圈,没发现任何反应,青渌忍不住撇撇嘴:“要不是听你和我亲口承认过,光看你现在的表情,我还真看不出来你喜欢小桃子。”

    “是嘛。”李修炎依旧木着脸。

    青渌纳闷极了:“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想法设法想跟那个人在一起才是?为什么你却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李修炎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杯子里,他的面容映在水中,水面微微泛起涟漪,面容随之变得模糊不清。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都走了,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上街卖饼。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也没人教,大家又看我年纪小不敢信,一整天吆喝下来没几个客人理我。“李修炎的声音飘散开去,仿佛回到了过去,“我口干舌燥停在路边,正愁没水喝,是陶桃出来送了我一碗水。”

    就如同他现在手里这碗水,也像他之前喝的千千万万碗水,但又有不同。

    他记得那碗水尝起来格外清凉甘甜,也记得递碗过来的手又白又嫩,更记得顺着手抬头望去看到那张笑脸。

    记忆里能有这一幕让他时不时回看,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难道要让那双手生出茧子,让那张笑脸变成哭脸,让那个人有朝一日和自己一起在街上讨水,这样才好吗?

    李修炎轻轻开口:“我希望陶桃她可以永远当一个施水人。”

    话音落下,扭头便瞧见青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李修炎突然感到有颗火星落在脸上,面皮热得慌。

    回神过来,才发现自己把埋在心里最深处的话说了出来,可对着倾诉的人与他并不熟悉,别人不但不会懂还会觉得负担。

    自己真是太冒失了。

    “对不起,不知不觉就说了那么多,你就当没有听到,千万别往心里去。”

    然后拿着水碗起身离去。

    身后静悄悄,仿佛没有人似的,李修炎走开几步,又不由得回头往身后瞧。

    青渌依旧坐在原地,整个人几乎隐没在暗夜中,唯有一双含着细芒的眼睛能够辨清。

    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与来时看见的样子没什么不一样。

    李修炎生出几分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让青渌看得如此认真。

    廊下青渌坐的位置正对着门口,门没有关紧,其中一扇虚掩着,露出的间隙被外头的景色填满。

    其实也谈不上景色,不过就是面连着巷口夹墙,除了几抹映在上面的残影,什么也没有。

    残月如钩,青渌守在廊下,安静地望着空无一物的门外,仿佛盼着什么人从暗影中走出来。

    凛冽的夜风拂面而来,让人从中嗅到一丝凄哀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