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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冉殿

    

雪冉殿



    棠奴来到雪冉殿是今岁除夕刚过,来时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他恍惚感觉自己被放入了一片荡漾的温暖芳香之中,热气向上蒸腾,熏得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断弦。

    终于要死了吗,他迷迷糊糊地想,十三岁后的命运绝不再容忍他有这样温暖坦然的时刻,只能解释为幻觉。幻觉竟如此真实,对死亡的畏惧极大地减弱,他就这样放任自己沉下去,疲惫感潮水一般涌起。能这样死去,实在是不错的结果。

    其实他早该命绝于两年前那个不算太冷的冬夜,可是没有。性命从此变成握在他人手中的一把花枝,轻轻松松便能掌握。

    他闹不懂为什么有人救了他、医治他,却又在他身子半好的时候将他丢到了小公主的琼华宴上。

    琼华宴于他实在不陌生,在还做裴启衡的那些年中,琼华宴是一切的开始。

    因着周岁时曾有和尚批他“玉笔衡天下”,他得了裴启衡这个名字。对于一个败落多时的书香门第而言,笔纸之间的荣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三岁作诗,七岁能文,他的神童之名远播千里,十岁以后父亲就带他频繁进出各类文会,期待小儿子能靠手头一支惊才绝艳的笔替木家寒素的门楣添上华彩,琼华宴是最大的指望。

    琼华宴每季一办,原是历朝太子结交文人、扩张势力的渠道,在本朝却史无前例地交由一位公主掌管。豆昭不是皇子,甚至不是男子,仅仅豆蔻之年却敢对聪慧机敏的才子们评头论足,令京中有几分才名的文士们感到莫大的羞辱,统统使出漏洞百出的理由推诿前去,不给这“大衍宝珠”半分薄面,以期公主能迎难而退,将文坛天地重新还给令人尊敬的皇子们。

    可谁知这凡明公主是世上第一胆大妄为之人,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小手一挥,竟直接下诏“英雄不问出处,有才之人亦不拘出身,凡会诗者不论老幼尊卑皆可赴宴,魁首更加千金为赏。”从来只能世家大族凭邀请函进入的琼华宴竟然就这样改了规矩,大门向下敞开,成为贫寒文人通达上路的天梯。

    和尚观相是有名的灵验,借着琼华宴改制的东风,裴启衡的才名如新凿的泉一般迅速蔓延到整个京都。十二岁便三夺魁首,人人称他是文曲星降世,连皇帝也大加赞赏,破例许他供奉翰林随侍左右,一时风头无两。

    裴启衡记得那个给了他无上荣耀的人,不是龙椅之上的皇帝,而是娇娇一团倚在海棠花下的凡明公主,金指一动,直接将他送入这繁花盛景之中。他记得她总是百无聊赖地缩在高座之中吃果子,日夜加鞭送入宫中的荔枝剥去鲜红的外皮呈在琉璃盏中,晶莹剔透像一颗玉。并不纤长甚至还带几分圆润幼态的手指遥遥指过来,便有宫人捧至面前。甜香弥漫,他俯首谢礼,喉头滚动,只有裴启衡自己知道并不为面前这珍贵的果子,而是为高台之上的她。

    其实这些记忆并不久远,但如今想起却隔了不知几层旧日云烟,变得模糊难辨,以至于看见那张白玉似的脸时他恍然以为已不在阳世,如释重负般叹出一口气,“公主,在这里也能见面”,面庞带起微微的笑意。

    豆昭很快教他明白阴阳,她不声不响看着他,将衣带慢慢缠上裴启衡的脖颈,目光如有实质般逡巡过他面部的每一寸,好像面对一件从未见过的精兵神器,琢磨到底怎样开刃才能满足她要的吹发可断。

    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是谁?”

    “您是,公主。”

    话音尚未完全落地,裴启衡就感到脖子上的衣带猛地收紧,软薄的丝带却出乎意料的柔韧,仿佛一张拉紧的弦,收割此间所有的空气。

    饶是已然濒死的人在此时也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四肢被固定住,他像一尾搁浅的鱼般弹动。但豆昭不会放过他,裴启衡第一次知道单薄的小公主竟有这样的力量,不假他人之手死死勒住他的咽喉,不容他有任何反抗的意愿。

    她再一次问道,“我是谁?”

    随着不断收紧的丝带,裴启衡的视野开始一片片崩塌,无法聚焦,变成雪花般闪动的混沌。他努力睁眼看向混沌中唯一一处柔和的白光,还不忘回应她的问题,“公、公主。”

    事实上豆昭并不轻松,她的力量完全不足以控制一个成年男子,哪怕他已病得半死。手中的衣带在勒紧裴启衡脖子的同时也抗衡着她的手掌,此刻指尖已经尽数褪成青紫的颜色,但她决不放手,宁愿就这样勒死他。

    她拼上了全部的力量,甚至需要用膝盖抵住裴启衡的腹部以全身的重量去压制他。好在他早已虚透,不多时便像死鱼般瘫软下来,彻底失去任何抵抗的能力,她终于敢抖着手将他放开。

    “我是谁?”同样的问题再问一遍,她的眼睛依旧死死盯住他。地上的人已经无法给她回答,面部紫胀,微张的眼睛透出一线血红。豆昭冰凉麻木的手按上他脖颈上向外渗血的红痕,轻轻说,“不许叫公主,这里没有公主,只有豆昭。”

    摇摇晃晃站起身,她一步步慢慢向外走去,宽大的衣袍没有衣带的束缚,越发显出薄得惊人的肩头。

    终于被允许进来收拾的宫人抬起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向外走,没人分得清这白面小郎君的脸上到底是水痕还是眼泪。

    裴启衡就这样留在了雪冉殿,仰赖种种金贵药材培植外加春风一吹,他的身子很快如公主钟爱的偶人一样完整体面,可以吱吱呀呀走出房门见一见尚未变得毒辣的初夏日头,俨然已是个可用之人了。

    他隐约猜到自己是金织送与公主的一份礼,今后要做的只是以色事人。那些挣扎扑腾在书山文海的日子曾经给他喜泽三代的富贵荣耀,如今却是一副面皮为他挣来足以保命的机缘,裴启衡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皮rou筋骨已全数归了她,他从此便是是没有名姓也上不得台面的,公主的面首。

    谷雨过后雨水应时而至地丰沛起来,三日内竟有两日需打伞。今岁水汽太足,风也凌厉,实在不是好气候。院中一株打了苞的贴梗海棠昨日还好好的,梦醒再看时,只空余残红遍地了。裴启衡倚着窗向外望,皇帝的仪仗刚来到殿中,一只又一只穿绫裹缎的脚经过,这里再没有什么花红了。

    听到正殿传来扔砸东西的声响,公主总是不称意,砸东西也是常事。那些金玉宝石,琉璃翡翠砸在地上的声音各有不同,在雪冉殿不过几月,他已能熟练地分辨。

    今日却不同,响动很快随着殿门的紧闭而消失,一起来的还有难以忍受的心慌意乱。

    青天白日的,哪有闭门的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