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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河雨

    

自在河雨



    妙月努力回忆葵郎那孩子,只记得又黑又瘦,人很窄,就像出生时穿堂过巷一样,身量窄,脸窄,剑更是极细极长。兰招和妙月闲聊时说过,兰窈兰携对天枢不满意,这对虎狼似的姐弟觉得天枢娇气不堪大用,唯一的优势就是姓兰。丹枫山庄有的是不要命的年轻人。

    不要命的年轻人,丢了性命。青松涯下,自在河边,丹枫山庄的弟子在打捞他一片一片的尸体。河水湍急,河面上密密麻麻全是行船。兰家本就做水路生意,调动这些行船不费吹灰之力,阵仗极大,又是妙月没见过的残忍场面。

    丹枫山庄的弟子们,一猛子扎进河里,又不断浮出水面。水面猩红一片,猛兽校服裹着的筋rou,不断从河水里捞出来。湿淋淋的弟子们都是一样的表情,就像水底的真正的黑鱼一样,冰湿黏重。

    兰携挎着剑站在最大的船头,他发髻尚未输好,半边头发都垂着,腥风吹起他的发丝,露出血淋淋的半张脸,他刚杀过人。

    天地间一阵血腥气。头顶电闪雷鸣。兰窈还没赶到。

    兰携巡视众人的样子,令妙月无端想起兰启有。他是兰启有带大的。兰携的深眼眶里看不出一点悲喜,只有难以勘测的欲望,到底要杀掉多少人,才能平息丹枫山庄痛失金葵溪的怒火。

    妙月扫视人群,她被薛若水一斗篷卷进了船舱里。刚才赶来后,他人就不见了。薛若水的小厮脸普普通通,他捂住妙月的嘴唇:“你不要命了?就那么大喇喇地看着?”

    看个热闹的事。妙月低头一看,雨霖裹着黑斗篷蜷缩在船舱里,脸色发白,嘴唇都在抖。

    “丹枫山庄自从兰启为身故,就窝着无处发的火。丹枫山庄元气早就趁着青衿试恢复过来了。兰提看着还是家主和武林盟主,其实他一再放权,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丹枫山庄的豺狼虎豹被兰提压着不搜查漱泉的下落,最近漱泉光明正大冒了头,兰启安、兰窈、兰携没有一个要善罢甘休,他们已经吵炸了天。又巧……天都剑峰那个小姑娘踢炸了火药桶。新仇旧怨全算在她头上。殷疏意不喜争斗,公孙独木难支。今天杀光来参加青衿试的天都剑峰弟子,也未可知!”

    妙月打了个寒颤:“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兰窈也就算了,她不近人情。兰携为什么……”

    若水皱眉:“你很了解他吗?燕西门那一夜,他能单杀百人。就算都是草台班子,杀人不眨眼的心智和他jiejie也有五成像。他能摇碎六个骰子,单场输赢十万金,这人翻脸比翻书更快。”

    雨霖抓住妙月的手,雨霖站起身:“我和师叔在摆草药摊子,看到天下了雨。我就留下来收摊,让师叔先回去。我刚收了一点,就被四公子拎上了马。他也不说为什么,我慌得很,我以为你出了事……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个天都剑峰的弟子,二话不说就砍飞了他的头。”

    “星生看到我在兰四公子马上,把我抓了过来。他们也没说什么。然后星生把我藏进了这里。薛前辈就进来了……”

    “这是听风楼的船。”薛若水往妙月脸上糊东西,“船头有我的标记。暂时的。星生认识。”

    妙月被换了张脸,她还想探出头去看。薛若水又摁住了她的肩膀:“不许看!”

    “兰提要是知道我把你带来了,他要把我杀了。”薛若水摁住了妙月,自己却往外看,“没见到公孙。天都剑峰的其他弟子也不见踪影。”他关心则乱,没在意妙月也跟着来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天都剑峰的哪个小姑娘,杀了金葵溪?金葵溪的死状怎么那么惨?”

    薛若水抿了抿嘴唇:“说来话长……”

    “丹枫山庄青衿试只输了天枢那一场,天都剑峰则是只有两个人赢了,一个是公孙,还有一个是叶骏霓。这摆明了就是根本没带成气候的弟子过来……但这可能也不怪殷疏意,殷疏寒偷袭丹枫山庄精锐弟子死了不少。又众所周知,天都剑峰的武功上了年纪才见分晓,哪有那么多例外,否则公孙也不能那么有名气。叶骏霓,算还不错。”

    “叶骏霓年纪小,私底下却认识了金葵溪。两个人年龄相仿,武功相冲,却不知为何有一段友谊,互相教对方功夫,金葵溪学天都剑学得极慢,叶骏霓却上手丹枫的武功很快。天都的心法和丹枫山庄的剑根本就不兼容!青衿试休沐,二人私底下约好自在河畔再教对方,一学就出了事。剑如天女散花,根本控制不住。”

    “叶骏霓收剑时,金葵溪已经被活剐了。骨rou分离……”

    妙月和雨霖抱住了对方,不肯再听下去这样的惨剧了。

    “别的探子本来两派就有深仇大恨,两个小弟子却还点了孔明灯玩,别的弟子找过来很快。可是就是这么快的时间内,叶骏霓就收不住剑了。不说碎尸万段,被切了几十块肯定有。头都拼不出五官,目前只捞出来一个眼珠子。”

    雨霖往外悄悄看了眼:“那女孩子早就落到丹枫山庄人手里了,公孙姑娘不在,天都剑峰护不住她。兰四公子没带她回去。金葵溪被打捞出来多少尸块,她就要被活剐多少刀。拼不成的地方,要天都剑峰的弟子尸身来补。少一个眼珠,就多杀一个人。请帖到了武林各派手里,我方才听到雷英雄声音了。这些船全是武林各派的,都躲在里面,等丹枫山庄清点尸块。”

    妙月立刻判断道:“兰窈和兰提在一块。兰提应该在拖她的时间。他们绝对在商量。”

    “真惹毛了天都剑峰,殷疏意绝不弱于殷疏寒,出去迎战的只能是兰提。可是丹枫山庄根本不在乎……他们要的就是荣誉和尊严,压倒一切的尊严……”妙月想起来了那些层层叠叠的牌位,所以兰携在这里,他在等殷疏意出场,上次是兰提单枪匹马,这次加了人手,丹枫有信心再杀天都一个掌门。

    青衿试才开始几天,武林各派私底下争斗不休,可都没有闹出人命。

    妙月皱眉思索,薛若水却托着下巴:“兰携的想法也有道理,他觉得根本不是失手,就是蓄意谋杀。因为那么强的反噬剑,持剑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呢?哪怕有冬影心法罩着,也不该伤得那么轻。”

    妙月脑中如过闪电:“不是故意的也要踩成故意的。”

    她话音刚落,船身就被猛烈撞击,妙月和雨霖被薛若水摁在船舱里,他自己倒是去了船尾眺望,他很快折返:“是我的人。”

    步琴漪爬上了船,浑身血腥味,他刚易容成丹枫子弟,混进去听消息,实在受不了捞尸块,干脆直接憋气回来了。

    妙月低声和雨霖介绍。既然是云露宫人,步琴漪也就多看了眼雨霖,不过相顾无言,他也并不是十分思念他父亲。

    “呸!”步琴漪从嘴里吐出来头发,好在是长在他自己头皮上的头发。他的狐狸眼一点也弯不来笑意:“金葵溪生前与叶骏霓往从过密。我听到其他人在说他也是天都的jian细,传这种话的人被拖到兰携的船上去了,再也没回来。翁秋暝是外地人,但金葵溪是家生子,所以不可能。明确的信息就是二人青衿试期间背地里多次见面,其他丹枫弟子都知道他会悄悄外出。丹枫弟子习以为常,青衿试做这些事的野鸳鸯不在少数。只是谁也没想到,根本不是野鸳鸯,却比私自相好胆大妄为一万倍。”

    没什么新消息,误杀的可能性很大。

    “兰启安兰启平都到了。”步琴漪摇头,“那女孩逃不过的。”

    船身再次剧烈摇晃起来,这次不是船底有人,是外力使然。倾盆大雨骤然降落,小舟飘摇,妙月护紧了雨霖。

    风声雨声不堪入耳,更不堪的是骤然出鞘的剑鸣,落在人身上,不仅是强而烈的鞭笞审判,还是报复,是示威。报燕西门良田一夜之间毁于烈火的恨,镇压武林众门派对丹枫山庄不肯臣服的心。

    一时间,河面上众多船只都无人作声。九雷岛的人熟悉雷雨天的水面,张洄淮站在船头,手持油纸伞,他往丹枫山庄的大船上看去,兰携已经回到舱内,去看弟子们拼尸块,而留守在外的丹枫弟子全被雨淋成了凶残水鬼,蓄势待发,就要一人拆掉叶骏霓一条胳膊一条腿。

    星生站在待宰羔羊和丹枫弟子之间,他挥了挥鞭子:“盟主不到,不要轻举妄动。”

    他将帕子丢到叶骏霓脸上,让她擦掉点水,勉强睁开眼睛说话。她自然受到了惊吓,可比起人们希望看到她露出的求饶柔弱样子,她还算镇定。她脚已经被拴住了,手还能动。她在用手复原她的剑不受控制杀掉金葵溪的场景,脸上雨水泪水混杂,难以分辨。

    她抬头看星生,这人暂时还不想杀她,因此她就向他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是他教我的。我只是学得很认真。那瞬间,就像鬼神上了我的身,我的力量不受我自己控制。”

    她完全求错了人。

    星生转过头:“这没人关心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将自己的伞往叶骏霓头上偏了偏,她的脸上有几道血痕,手上也有血痕,并不是传闻中的毫发无伤,她人还木着,眼珠子也转不动,她眼前有挥之不去的可怕场景,葵郎还伸手向她笑:“北方人,来呀!”

    “让我试试天都的剑利不利?!”

    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留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出了一剑,从他那里学来的,她调动了冬影心法,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然后她就看到他的半个脑壳飞了出去,五官在她眼前四分五裂。她要收手,她要立刻收剑,可是一出剑,她就收不住了,要收住可能要捅穿她自己的肋骨,于是她没有收。

    冬影心法像一面冰盾,防住了飞花片叶的剑势。她看到他又被切开了,全程他只来得及叫喊了一声。叶骏霓又想收,但这次她收一定会伤到她自己的肺腑,所以又一次没收。她每次试图收剑,都是一次后悔退缩。于是她眼睁睁看到葵郎没入自在河里,她看不到他了。那个中原人。

    恐怕没人能理解她,她想停手的,只是她怕伤到自己。最终,也就没有停手。到底是不是蓄意谋杀,她说不清。

    她试图把这些支离破碎的经历说给星生听,说给星生背后悄然赶来的兰提听,这是一个能救她的人。

    兰提默默听完:“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为什么那么信任你?”

    叶骏霓咧开嘴:“因为我相信师姐说的天下要和平就需要两边的人建立友谊,他见人就笑,我也冲他笑了。他听我完师姐的想法,他也觉得很有道理,他说,那以后南北统一时,我们再说我们早就是朋友了,一定能吓大家一跳。”

    她一直都还算平静,可能是惊吓后的自我保护。说到这里时,大概是想起来了金葵溪朝她歪头一笑,畅想二十年后的和平时的天真无畏,她终于笑着,从眼角渗出了眼泪。

    沉重的铁链声缓缓落下,她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用被锁链穿过骨头的手擦了擦她的眼泪:“你觉得你值得他的信任吗?”

    兰窈抱着胳膊看翁秋暝,她有星生帮她撑伞,她嗤笑,踢了翁秋暝一脚:“你不会觉得你们两个是一样的吧?”

    兰提转身就走。落到脸上的雨变成了霜,他知道,公孙灵驹来了。

    林萦怀裹住自己的衣裳,告知身边的兄弟:“一会打起来,我想救。”

    梅解语皱眉:“你救谁?”

    “谁受伤了,我救谁。没有例外,也没有特殊。”林萦怀捏了个清心诀,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梅解语恨得牙根痒:“红林梅州还是散了好!这个也救,那个也救,谁的仇都要算到我们头上,北边来的疯子也要来!”

    林萦怀根本不理他

    梅解语抱住胳膊:“好,我和你一起。”

    隔壁的九雷岛船头上的张洄淮感知着承载船面的河水,他回舱:“禀告家主,丹枫山庄人来齐了,公孙也来了。”

    雷坚白搓着手上的核桃衣:“只管看戏。这比青衿试的小儿科要有意思得多。”

    他将剥好的核桃往儿子面前一推。雷英雄还跃跃欲试:“兰提会死吧?他不给我们面子,他死了也好。”

    张洄淮规劝道:“他死了,就是兰携上位,那对我们没有好处。于情于理,一个形同无物的盟主,比一个喜怒无常的盟主,要好得多。”

    雷坚白啜饮茶水:“姜岭此时在想什么呢?”

    净山门的姜岭扬起茶汤:“有趣,修炼未成型的冬影心法和三丹剑最简化的剑招结合在一起,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那要是完全体的冬影,配最顶尖的三丹剑,发剑的人不受伤害,对剑的人碎尸万段……”

    他对面的弟子还茫然。

    姜岭咂了咂嘴:“公孙该拜兰提为师,然后就结果了他。兰提和金葵溪是一样的,金葵溪没有心法护身,兰提又和母亲决裂,没有春涧,一样没有心法。那不是轻而易举了吗?那公孙拿下整个中原,如同探囊取物。可惜丹枫山庄就算是全体上吊抹脖子,也绝不可能交出三丹剑的。”

    “今天为何是你?你三师兄呢?”姜岭撇了眼弟子。

    “上…花…楼了。”

    “遮遮掩掩的干什么,不就是又去嫖了?”姜岭厌恶地砸了个茶杯,“一个两个长得都是什么脑子,这么大的场面也不来看,往后又哭着来要前途。”

    些许寂静后,他突然反应过来:“那个应妙月,是不是天都剑峰的人?否则,她一个女人,凭什么学三丹剑呢?还是她有什么心法,和冬影,和春涧不相上下?”

    妙月抓紧自己的剑,她望向步琴漪:“你不出去探听情况吗?”

    若水早已不知所踪,从第一片霜花落到河面,他就抱着琴出去了。

    步琴漪连连摇头:“我还想再活八十年。”这种话,薛若水也说过,他说他贪生怕死,最大的心愿是富裕养老,现在人都不见了,出尔反尔。

    步琴漪悄悄地往外看,惊住了。妙月雨霖一同探出头,来自剑峰的一片无名雪花落到了鼻尖。

    自在河的水面涟漪不改,天地间却升起苍茫的白色雾气,一叶小舟,所到之处,霜降雪飞,在夏雷阵阵的暴雨中,白绫覆眼的公孙灵驹缓缓登场。

    “放人。”她只说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