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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解梅山

    

不解梅山



    妙月从马车上下来,就愣住了。

    一线天选址青松崖怪石嶙峋,陡壁峭岩,奇松乱生,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亲眼所见还是感叹净山门弟子平时多有不易。这竟然是他们的日常功课。一根巴掌宽的绳,与往年不同,这根绳子并不是搭在万丈深渊之上,而是搭在平静深潭上空。瀑布湍急飞流。一线天,是一线水天。姜岭还是花了心思的。

    妙月被带到选手区就位,她环顾四周,兰提不在。他不可能在,第一轮比试他都不会来看。他的纸条就握在妙月的手里,妙月紧紧攥着,可又怕手汗攥湿了他的笔迹。

    兰提的安排已经在尽可能为妙月行方便,主考的虽然是姜岭,监考的却是听风楼首席探子和桃源剑。首席探子是易容了的薛若水,隐匿在人群中,可能是卖烤饼的阿嫲,可能是编草鞋的阿爹。桃源剑看起来和妙月没有任何渊源,可是云露宫桃源剑隐世者众多,应鱼儿师兄所学习的就是桃源剑,长老们有着相似的面孔。她看着熟悉的名字,熟悉的脸孔,便真觉得自己只是来玩的,便松了手,流水声冲淡了她的不安。

    再有三刻,就开赛。

    梅山已经就位,妙月看着他,觉得他今日好像很不一样。梅解语太瘦,妙月平时总觉不出他的美丽。今日他站在瀑布另一端,红袍飒飒,墨发如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忽然有了艳色。

    三教九流都来了人,将狭小的青松崖挤得水泄不通。画匠便直接铺开颜料,就地作画,画就梅山艳,云露清。

    妙月余光中瞥到画匠们的画作,画出来的她都很像,又不太像。妙月单论五官是和艳云很像,只是形态气质完全不同。第一场对战,妙月忍不住觉得自己好似落了下风,画匠画她根本就不用心嘛。只凸显了美丽,完全不管她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画梅山就比画她要精细得多。

    妙月形单影只地站着,丹枫山庄人情忒冷漠。她这边似乎也得来一位亲人给她助威,但是妙月和其他弟子都不熟悉,最熟的是天枢,他被雪女打伤了。雨霖和师叔因为身份敏感不方便出席,云露宫不该暴露太多在武林视野之中。而若水又痴迷于扮演摊贩,听风楼的裁判椅子一直空着。

    妙月叹了口气,她又听到议论声了,议论她的漂亮,议论她和兰提的关系,议论她剑到底学到哪一步了——这很重要。

    妙月正有点沮丧,她无措地四处眺望,到处都是扎红巾的人。她再往前看,看到姜岭严肃的面孔,这老头年轻时应该长得不咋地。再往前看,到处都是摆摊叫卖的人,因为这一战引人注目,摆摊者众多。妙月忽然就看到有人高举一只小黄狗。

    那人放下小狗,居然是越星生面无表情的脸。他注意到妙月的目光,从身后拽出一个还迷茫没有头绪的人。雨霖从他身后转出来,立马露出一个笑容,她和师姐挥手,挥到脸颊rou都在用力。

    妙月不想让别人多注意雨霖,只是轻微点了点头。

    又是一声尖锐的鹰隼鸣叫,妙月抬头看去,姜岭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苍鹰盘旋落到兰携的胳膊上,他昂起头,那鹰也跟着转头,一人一鹰直勾勾地盯人,妙月被盯地头皮发麻,再回头看梅山时,却发现兰携盯的并不是她,而是梅解语。梅解语皱着眉别开脸,不与兰携对视。

    姜岭盖灭香灰,他宣告选手前往绳索上就位,规则极为简单,落水者负。

    妙月硬着头皮走过去,对面的梅山已准备就绪,望着那张傲慢艳丽的面孔,妙月又有点心虚,毕竟没交过手。妙月一直在等姜岭开始,她听着瀑布的声音出神,直到一直有人喊她,她才回神。神经太紧绷,她听不进去别的声音。妙月昂了一声,姜岭背着手,他是一派之主,穿衣朴素挡不住浑身气概,他神色严峻拷问妙月:“你的剑呢?”

    妙月没有带剑来。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盯着妙月。

    “一定要用剑吗?”妙月不安地问。

    姜岭捻了捻胡须:“你的意思是你今天比试要用别的武器?你可是丹枫山庄的人。”

    “我是云露宫应妙月。”妙月回绝道。

    新桃旧符,新招式旧武功。一线天之上,带着武器应战不好把握平衡,对面的梅解语很擅长暗器,他不会带一把碍事的兵器,那妙月就也不该带。所有人都觉得今天能看到应妙月的剑术到了什么水平,那就偏偏不要给他们看。梅山也不过是研究丹枫山庄的招数罢了,可是他研究过云露宫的毒女吗?

    围观的人还不能明白妙月的意思,姜岭已经明白了。他敲响锣鼓,宣告比赛开始。

    崖风吹起石谭白沫,妙月的衣摆已经被水沾湿,梅山不动,妙月也不动。妙月最擅长的就是轻功,她在这根巴掌宽的绳子上可以站立一天一夜,而对面的梅解语一直没表情,也没动作,应该是也不想轻举妄动。

    水声湍急,可比赛的二人却一点也不急。

    妙月气定神闲地站在瀑布下,往人群中看去,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千人之中,脑袋上有刻度表,只有一个。

    画匠画出天地,画出历历山树,鸣猿叫鸟,画出如屏障般的人群,落笔到梅山时,不过一个红点,让妙月入画时却有她轻盈的裙衫,如纱似梦,潭水浪花亦留恋她的衣摆。

    挑着一筐梨的老叟薛若水凑近画像:“抓到你了。”

    画匠翩然回头,那一笑,赫然是兰提的风仪。

    “你果然会来,知道你舍不得。”

    “有空闲了,我为什么不能来?”兰提收起画卷。他确实不能来,来了显得偏心不公,又给妙月惹来不必要的目光。可是他偏要来。他临时起意,想来就来。

    “我听闻你最近闲不下来,在打听长生不老药的事,怎么你也学秦皇求海外仙山,你要成仙?”

    “你的着眼点也是长生吗?”

    薛若水一怔:“当然是长生。你身体又不好……”

    兰提不想多谈,他摇头:“与我自己无关。我的着眼点,是不老。”

    这样的诉求薛若水闻所未闻:“生老病死,七情六欲。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谁要逆天而行,永葆青春?”

    “武林之中返老还童术只存在于古老的传说里,表面上的画皮不老往往代价匪浅,永葆青春只是无稽之谈。我亦觉得可笑。”

    返老还童,永葆青春,听起来荒唐又无聊。薛若水虽然有千面玉狐的称号,他改头换面极为容易,却从未想过要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不老的妖怪。薛若水猜不到兰提的意图,他等兰提往下说。

    二人肩并肩沉默,瀑布的水还是只有向下的流向,梅解语不动如山,妙月也跟着不动。说好的比武,却如同比干瞪眼一般。

    姜岭始料未及,他没有设定比赛时间。一线天非轻功高超者不得坚持,能坚持三炷香已实属不易,可眼前的两个人谁都不动手,像要在绳索上站到天荒地老。应妙月也就算了,他不了解此人。梅解语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啊。怎么?研制出来的对应之法就是耗死对手?这简直是浪费他的精心设计。

    连红林梅州之人也多有议论,这还是他们的梅山吗?

    薛若水觉得好笑,扯着兰提的衣袖往前走。小画匠整了整顶帽子,悠然自得地被卖梨老伯拽着往前。薛若水虽然替兰提愁得慌,但还是逍遥一天且是一天,兰提都偷溜出来了。

    薛若水咔嚓咔嚓咬着梨:“你怎么想?不会是你收买了梅解语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梅解语比鬼还凶,谁来了也收买不动。”

    “那他怎么不动?”

    兰提将薛若水叼着的梨拿走:“这要问你,或者问听风楼。”

    妙月打了个哈欠,敌不动我不动战术好无聊,但是她都坚持到这会儿了,她当然还能在绳索上再站很久很久,对面的梅山不是据说不擅长轻功的吗,他死耗什么劲。

    人群大感无趣,妙月眼尖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兰携在看摊贩画糖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姑娘……咦,不是宣天妩。一个生脸的小姑娘,她身旁领着的是那个红林梅州的小弟子?妙月和那小弟子有过一面之缘,他现在正挥舞着自己的小短手在和兰携身边的空气搏斗,比她和梅解语打得激烈多了。

    兰携不知道在跟他们说些什么,妙月一晃神的功夫,对面的梅山突然动手了。

    妙月在云露宫其实见过红林梅州的招数,红林梅州的长老们年轻时解毒太多,知道的秘密也多,武功却没那么高,不能自保,留在门派中反而有造成祸端,来到云露宫后,融入地很慢,都还怀念红林梅州。不是门派逼走了他们,是对门派太忠诚了。师兄们学这些长老的招数,时间太久,招式陈旧,和眼前的梅山区别很大。

    梅山出手,发动暗器,招数不知道是刚发明,还是这个人刚上手,总之很新,新得甚至很好应付。有如刚插枝一年的梅树,活都不容易,何谈开花,何谈抽枝。暗器规模不大,妙月轻松躲过,和梅解语换了个身位,发丝交错间,妙月听到对手艰涩的声音:“应姑娘,梅不得见,山不得见,人间又一杏林。手下留情。”

    妙月睁大眼睛,她从云露宫带出来的竹笛挥开暗器,对手的发丝拂过她手背。

    女人的发丝颤抖着。

    兰携拧了一把小朋友的脸颊,他身边的女人就爆发出尖叫。她叫完就十分恍惚的模样,

    兰携抱着胳膊,俯身向那女弟子:“你果然知道些什么。”

    他身侧的女子被他乍一贴近,那双凹陷的眼睛如毒蛇般紧紧地咬着她,她往后一靠,就碰倒了糖摊。

    兰携扶起后面的糖摊:“罗裙污了,你们,要不要跟我走?”

    他的语气还在打商量,又慢又恭敬,可是他已经牢牢钳制住了女子的手腕,他贴得更近了:“你们梅山上下可知,冒名顶替参赛选手,是什么罪?”

    冒名顶替,外形上天衣无缝,又是双生姐弟,又有高人襄助。武功上却天差地别,只能这么拖着。

    对面的人苦笑着看他,妙月叹了口气,哎,这算什么呀。

    对面不是梅解语,是林萦怀。

    她和梅解语的这场过招原本万众瞩目,许多人期待无比,可是呈现出来的效果比天枢与雪女那一场都还要差。那场是公孙单方面让天枢领教灵活使用战术的重要性以及心法的威压,虽然对兰天枢是一场过于惨痛的领悟,但可看性很高。这场则是从头到尾的无聊透顶。两个人站桩,动了一次手,又动得那么绵软无力,比市井斗殴还难看。

    妙月难受得很,她感觉小林jiejie武功很平常,而且赶鸭子上架,临时做的易容伪装,脸还好办,她的身形差双胞胎兄弟许多,在伪装上吃了不少苦。妙月难受就难受在,站着不动容易,认真比也只管放手去做,但是要控制力度不能输也不能赢,却实在是难。

    那夜林萦怀对她有收留之恩,她配合了一次就还有一次,这么配合下去,也太荒唐了。

    姜岭看得窝火,一线天的比试原本该是很精彩的,就算不精彩,也能速战速决,绳子上的两个人却像两截丝绸一样缠绕在一起,软趴趴地系在他的绳索上,瀑布淋不断,激流也冲不下,一线水天灌到赌坊的牌桌上去了——姜岭已经认定,这是武林盟主厚颜无耻的花招,赔率最刺激的,并不是谁赢谁输,而是平局。

    这么明目张胆的暗箱cao作,就是在往平局上引导。押平局的人岂不是赚翻了天?可谁会押平?还不是庄家的肮脏手段!丹枫山庄简直是在侮辱他,兰提小儿!

    姜岭掀开丹枫山庄的营帐,他刚才已经看到兰携了。他匆匆进来请示,刚想张嘴骂这窝黑心眼的赌徒,兰携已经大手一挥:“姜掌门请便。”

    小童子捧着茶水,他还镇定,对面的女弟子垂着头掉眼泪。

    姜岭气得昏头,什么也看不见。

    姜岭提剑就上了青松崖顶。妙月正思考着要不要继续这场柔软无骨的比试,配合林萦怀jiejie的想法,毕竟她对她有一夜的收留恩情,但是场外嘘声一片,她也觉得丢人。而且,梅山他到底为什么不来啊?她刚在瀑布嘈杂里问出口,林萦怀还未回答,姜岭的剑已经随着瀑布之水一并席卷而来。

    他的剑势并不冲着场上的这两位选手,而是逼着水流换了个方向,流水重拳般砸向二人。一派之主的姜岭,做到这点,易如反掌。他的易如反掌,就是选手局势的突变,妙月反应快得多,她认准绝不能硬抗这一水拳,飞快调整重心,随着水流的方向控制身体,流水触身,冰凉刺骨,妙月柔如水底的软荇,这条轻飘飘的水草还转了个方向,裹住了反应不及的林萦怀。飞拳之水过身,妙月和林jiejie一起被浇得浑身透湿,丹枫山庄的校服很厚实,她是不怕被浇,可是对面女扮男装的怕。

    林萦怀刚刚承了妙月让招的人情,此时却不作他想,手上暗器转挪,妙月膝盖一软,两人一同跌入了深潭里。

    这才精彩了起来!方才还没劲到几乎沉寂的人群,如今又立刻振作了起来,先爆发出喝彩声,这喝彩是给姜岭掌门的,多谢掌门看不过眼,这两个人比的什么东西。又爆发出喟叹声,云露宫隐世仙谷所出的弟子轻功过人,其实是有两把刷子的,只是被对面的梅山拖累了。最后却是一阵惊愕的倒吸凉气,梅山瞌睡了整场,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落得一起跌进深潭的结局。这,算双输吧?

    妙月在潭水里看到了别人更看不见的东西,方才的喧哗水声,不仅仅是两个人一起从一线天上掉落的声音,还有瀑布后的人钻进深潭里浑水摸鱼的贡献。这对双生的姐弟在水底和妙月碰了个头,林萦怀径直甩开二人,妙月还想看得更清,可是脑仁憋得生疼,她没办法,只能上浮。

    她浮出水面,费劲睁开眼睛,离得三尺远的对手,已经是真正的梅解语了。梅山有戾气而无艳色,他微微眯起眼睛,轻声声:“多谢。”

    “jiejie说得对,你真的会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