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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堂入室

    

登堂入室



    颠簸了一整夜后,妙月下了马车,揉着惺忪睡眼,本欲抱一抱兰提,却下不去手,他云露宫穿出来的外袍沾满了血,他脱掉后就换成了兰家统一的家纹服饰,凶禽猛兽盘踞的玄青色服装,很衬他。

    玄服兽纹,窄腰佩剑,激战一夜,高马尾不乱,长耳坠轻摆,兰提拉紧自己的护腕,正要换掉沾上血迹的抹额,脸颊边却迎接了妙月的一个轻吻。

    妙月亲完就要跑,却被兰提拽住了腰带:“哪有你这样的?还有左边。”

    妙月看其他兰家人没注意,才又亲了他一下,兰提干脆抱紧她:“睡着了吗?”

    “刚开始睡得很好,后来又醒了。听着你出鞭的声音,想象你的样子,慢慢的又睡着了。”

    “看来很催眠啊。”

    “才不是呢。”妙月捂了捂自己的胸口,真挚道:“是觉得心安。好想变得和你一样强,虽然躲在马车里有你也不错,但是还是好想变强啊。”

    兰提松开妙月,拨弄了一下自己的耳坠:“好痛。”

    妙月又真挚道:“可是很好看。怪不得你那么有名,兰三公子岂是浪得虚名。”

    兰提背着手看她:“还是好痛。”

    妙月哑然失笑,他怎么可能怕这点疼,见面以后他大大小小伤也没少受,耳洞发炎就强调了两遍好痛,根本就是……

    妙月主动环抱他:“三公子是在和我这个云露宫出来的小村姑撒娇吗?”

    兰提轻轻吮了一下她的唇瓣:“伎俩拙劣,还好你喜欢我。”

    他的亲吻蜻蜓点水,又直起腰:“昨天晚上没来什么重要的人。树敌太多,刺客杀手来了很多波,到底是多招人恨啊……可见消息被走漏了,听风楼什么钱都挣,没有薛若水也会有别人,秋后算账也不迟。还好我能应付。”

    “我要去赌坊一趟,重建被烧毁的赌坊是大工程,我顺路去看看,大姐和大伯也在那,大伯……只有我能处理,他出事了。你要是累了就跟二哥他们回去,四姐会知道怎么安置你的。”

    妙月怔住了:“你要和我分开吗?”

    兰提为难道:“你也可以跟着我,我怕你吃不消。我家没那么吓人的,我都回来了,家里人都要听我的。”

    妙月纠结片刻,还是决定找个安静地方调息,冰蛊有用,也得辅佐以调息才行,她吃下了商艳云几十年的道行,走火入魔就是一眨眼的事。

    兰提将自己的抹额栓到妙月手上,又叫过来天枢。

    兰提随意扔给他一锭金子:“让别人听她的话。”

    天枢闻言抬眼道:“明白。”

    “应姑娘,我的救命恩人,贵客。”兰提随口解释了一句,“直接带她去见四小姐,先走偏门。二公子留她喝茶就拒,任何人和她搭话都挡回去。”

    他摘下自己的玉扳指,塞给妙月:“暂且只信我四姐。妙月可以的,对吗?”

    “又不是小朋友。”妙月嫌弃道。

    妙月想起来星生,问道:“星生跟你走吗,他右手都断了再接,也需要好好休息吧?”

    “星生不跟我去赌坊。他要去接苏晓宵回山庄。”

    妙月哦了一声:“小苏meimei。接来也好。”

    “多半接不到。”兰提看向远处的星生,摇了摇头。他翻身上马,和妙月告别,打了个手势,兰家那些劲瘦冷面的内门弟子就会意,挎着剑跟他走了。

    妙月感慨道:“还以为会有一些感人肺腑的相认场面呢,山庄弟子见了兰提却都很平静,训练有素,果然是武林第一门派。”

    天枢抬起浓密的睫毛:“其实三公子死而复生归来,我们心里是激动的。”

    “嗯?”

    “大家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他回来,权力移交父终子承天经地义,意味着山庄内不会再内斗了,山庄内就有顶梁柱了。”

    天枢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口吻却很老成。

    兰提之前想用死亡逃避家族责任,现在死而复归,万众期盼,兰提逃无可逃,只能回来接任。他要是真往云露宫一躲,这些等着他回来的人就全部卷入了无休无止的内斗之中。他死在燕西门倒好,现在死不成了,就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了。

    所以他不会留在云露宫……

    妙月摇了摇头,兰提他自己会处理好的,她不cao这个心。

    “你和兰提私交如何,我看你似乎很听他的话?”

    “无甚私交。三公子高不可攀,深居简出,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爷爷是前庄主兰曾的堂侄,所以我和三公子是隔了很多层的堂亲。关系这样远,根本说不上话。后来我想方设法往上升,从外门到内门,终于见了他一面,和他说了几句话。我想请他收我为徒,不出所料,他拒绝了。好处就是他从此记住了我这个人,那年过节,我和我的寡母领到了额外的封赏。”

    “我母亲觉得稀奇,年节时就派我去送少主她亲手缝的香包,又或是亲手做的菜肴,起先我觉得丢脸,少主怎么会稀罕这些,结果紫瑚公子出来收了,他说少主让你好好对待你母亲。往后年年过节,紫瑚公子都会额外照顾我和母亲一些。”

    妙月惊讶:“那也不算没有私交。”

    兰提哪里会稀罕香包和家常菜肴啊,他是珍惜别人的母亲为了孩子所付出的心意罢了。

    “也许吧,只是我们后来再也没说过话了,紫瑚公子过世后,就没来往了……少主的本意应该是想看看我的表现,我不敢懈怠。现在他又对我委以重任,天枢心里很感激。”

    妙月又上了马车,兰拣在后面和她挥手致意,妙月敷衍过去,给商艳云喂了些水。天枢也跟着钻进了马车,妙月看他熟练地拿起器皿煮茶,继续刚才的对话道:“他对你委以重任,什么重任?”

    茶烟升腾,天枢一板一眼,一字一顿,对妙月道:“您的安危啊。这还不是重任吗?那么多人,只挑中了我。”

    妙月也挺想拿腔拿调说出两句场面话的,但是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朴实无华的三个字:“好好干!”

    天枢微笑着一点头,将茶杯递给妙月:“应姑娘清赏。”

    有点太少年老成了……

    她含下一口guntang的茶水,托着下巴口齿不清道:“一会我住哪?”

    天枢处变不惊:“带您去见四小姐。”

    之前妙月来时走的是偏门,走正门却宽敞到她连马车都不用下,马车内突然黑得没光线了,就到了兰家了。她探出头,只见高树密林,往旁边看是小桥流水,流水中一条鱼也没有,连根水草都没有,却有一只落单的靴子。

    天枢歉意道:“可能是昨夜来行刺的人的靴子。太多了,来不及打扫。”

    天枢又往上看了一下:“哎呀。”

    妙月也跟着往上看,也哎呀了一声,树梢上跟晾咸鱼干一样一条条的挂着尸体,赤条条白花花,还好挂得很高,妙月看不清具体什么个情况。

    马车被叫停了,天枢跳下车。妙月犹豫要不要下车,天枢却往树端上喊了一声:“四小姐!”

    一团重物落地,妙月走下马车,只见一个青年凭空出现,平躺在溪水里,白衣浸血,皮肤青白,妙月上前看了一眼,竟然是活人。

    密林间响起沙沙风声,穿林箭急速,妙月一转身,箭头却精准射中了她手腕上缠着的兰提抹额,箭矢霸道地扯走了那条抹额,又深深地插进了小溪底部的泥沙中。

    兰窈的红裙才忽明忽隐地出现在冲天高树之间,慢一步到达的兰拣的马车也缓慢走下来摇扇的二公子,兰拣含笑:“好热闹。”

    天枢立刻道:“二公子。”

    “天枢好乖,引领应姑娘的责任就交给你了。”兰拣合上折扇,一拍天枢肩头,也飘然远去了。

    妙月心想,兰拣肯定不喜欢兰窈,宁可下马车走路也要快点跑。

    天枢则是盯着兰拣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二公子……”

    背着箭筒的兰窈最后是落在了桥上,她坐卧木桥,趴着栏杆,和妙月会面:“小妙月。”

    挺亲切的称呼,妙月在云露宫就被这么叫。

    兰窈方才不知道在树顶上干什么,衣衫凌乱,半个rufang袒露在外面,她拎起衣襟,随意拢起来,眉宇间朱砂痣妖冶。天枢低着头,大概没看到,他就是看到了,兰窈也无所谓。

    妙月哈哈一笑:“四小姐。”

    “叫我四jiejie就行了。天枢,把小曦的抹额捡起来。”兰窈悠然自然地拿着一支箭羽戳躺在溪水里一动不动的活人。那人还是不说话也不动弹,鉴于薛若水嘴里谈及的兰窈,妙月决定也不说话。

    “我准头不错吧,炫耀一下。小曦的抹额啊,以前被偷走过,然后被高价拍卖。后来我们就抓住了那个小贼。”兰窈含笑看妙月。

    妙月挠了挠脑壳:“那个小贼,我猜叫……”

    “是呀,是他。他怎么样了?你见到他真正的脸了吗?”兰窈又戳了一下那个活死人,不咸不淡问起薛若水。

    “没有。”

    “可惜。”

    兰窈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像坠了铅般沉重:“没死就起来。”

    那个不动弹的活人才慢腾腾地从水中站起来,锁链声哗啦啦响起,他的衣服吸饱了水,十分沉重,手上脚上都有穿骨而过的锁链,眼睛被挖掉了一只,装了一只玻璃义眼,另一只是他原本的眼睛,也不怎么动,除了有些过于消瘦,是个颇为清秀的青年。

    这人周身上下都很洁净,想来是时常被洗刷。他低着头,不吭声,兰窈兴致勃勃地挑起他的下巴:“秋暝,有人来了,打个招呼。”

    他是……翁秋暝?!

    兰提曾经的剑侍之一,天都剑峰的卧底,被抓后是死是活没人知道,现在就站在妙月眼前,抬起疲倦的眼皮:“你……”

    兰窈托着下巴,甜滋滋道:“很美吧?”

    “啊?”

    “是我的作品。枯萎的心智,不死的rou体,被钳制被禁锢……”兰窈摸着他的下颌,又摸到锁骨,拍了拍他,便又笑了一声,“看我什么时候玩腻他,就放着他不管,等他死了,皮rou会烂,而锁链却不会,挂在骨头上,要跟着他去棺材里啦。”

    她的手摸到下巴处,便低声吩咐道:“在这站着等我。”

    她光速变了张脸:“小妙月,要去看看小曦的卧室吗?走啦!”

    妙月多看了几眼翁秋暝,忍不住幻想兰提要是被她做成这样,应该也挺有意思的,他再也不会乱跑不会寻死了。

    兰窈站起来,钻进马车,见到了商艳云,呦了一声:“你母亲吗?”天枢将兰提的抹额还给妙月,认真道:“我也这样想,刚才见了,没敢说。”

    妙月点头:“她生病了。”

    妙月不再多解释,这事还是留给兰提解释吧。

    兰窈又问了几句天枢和他母亲,天枢目前看起来只是个直白的乖小孩,都一一回答了,天枢兰窈大约也相熟,他自称他以前是外门弟子,才来内门,却看不出才来的样子,但是熟也不奇怪,他们是亲戚嘛。

    兰窈扫视马车内装潢,目光落在商艳云脸上,又游离开:“昨晚我接到了小曦的信,送信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不过他字迹辨识度很高,我也就相信了,狂喜之余,也有担心。今天我一直在等你们,前线探子来报,他已经穿耳接任家主位置,我不该担心他的。石家人……死无葬身之地,迟早的事。”

    “阿拣改过自新,我也欣慰。我们山庄人上上下下都对兰提没有二心,若为继承父辈荣耀竭尽全力,兰家再续百年霸业又可以展望了。”

    妙月是外人,无法理解。天枢稚气的脸颊却浮现出和兰窈一模一样野心勃勃的神态,兰窈摸了摸天枢的脸:“乖孩子。比老四老五他们都省心,假以时日,此地必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他俩壮志澎湃,妙月兴趣缺缺,争来争去的有什么意义,不如回家种地摸鱼。

    兰提让兰窈给妙月安排住处,那显然不是让妙月和他住一起的意思,兰窈却又会错意,兰提是爱干净的,回来全是灰怎么住,肯定要安排安排。所以她给妙月安排了兰提干净的大床,马车拐了好几个弯,中途天枢下了车,又壮志澎湃地去练武了,兰窈则是背着手笑吟吟地把妙月送进了兰提的院子里。

    妙月担心商艳云,兰窈打了个响指,旁边看守的沉默护卫们就抱着商艳云随侍在她们身后。大家大业,仆从无数,哎。

    妙月进了兰提的院子,先看到了很多空花盆,里面的土都被倒空了,但是他还摆着,进门就是一株被连根砍走的花树桩子。兰窈可惜道:“是棵碧桃花树。”

    说是个院子,其实规模远超一般的院子,砖铺得简直看不到尽头,高树参天,连几棵橘子树都长势超群,台阶弯弯绕绕,哪里都有阴湿的青苔,无处不被树荫覆盖,兰窈解释道,历任少主都住在这里。兰启为的住所被焚烧了,暂时山庄没有余力修葺,所以兰提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搬。

    丹枫山庄内,最多的还是枫树,不到秋季,青绿色的叶子交织在头顶,妙月抬头看,几乎见不得太阳。丹枫山庄是另一种意义的暗无天日。住所的主楼高如尖塔,层层叠叠,让人瞠目结舌,檐下常年滴水,将门前的石块砸出一个个深深的凹印,兰窈又解释道,这叫水滴石穿,是用来激励少主业精于勤荒于嬉。

    这的屋檐很高,水从上面砸到脑袋上甚至还有点疼。

    一楼阴湿,不住人,所以也没什么格局可言,武器陈列如沉默的士兵,四面八方都是镜子,兰提若在此练武,时时都能看到镜中的自己哪里做对了哪里做错了,镜子被擦得雪亮不染丝毫尘埃,侍人安静地立在镜边,明明是活人,却静默如雕像。

    妙月认为,她在这里住不到三个月,她就要发疯。

    上了二楼,因为是八角塔楼,十六间一模一样的房间,敞着门的是兰提的房间。其他都空置,商艳云被抱进了其中一间,妙月一路上都觉得匪夷所思,进了房间更觉得匪夷所思,阁顶开得很高,一张宽床,几个高柜,一张几案,几个蒲团,就是全部了。

    开了窗户,是无边无际的绿,和浸到骨子里的潮湿。这地方不谈舒适不舒适了,它就不应该住人啊……兰窈靠着门框,若有所思道:“我几乎不到这地方来。他小时候跟着二伯住,之后才搬来。他以前跟我挺亲的,后来不跟我好,以前我不理解,现在我觉得这屋子责任很大,是谁都要心情不好的。”

    妙月问道:“嗯,你不住这种格局的房子吗?”

    “当然不!我们那没有这么多破树。有阳光的,虽然顶有点高,但是和外面的屋子差别不大。隔壁的屋子我也叫人给你扫出来了,就是东西还不全,一会有人来送。没事,小曦能住这么久,应该就能住人。”

    妙月送走兰窈后,对着住宿环境直叹气,回头又给商艳云喂了药和蜂蜜水。自己则是去洗了个澡,洗澡得下楼,还好这是兰家不是皇家,洗澡没人伺候,她泡完桶浴就回兰提的房间躺下了。反正他不可能介意她躺。

    床前有许多书,粗一看也没什么特别的,琴谱棋谱诗集游记策论经学什么都有,不太新,他应该真看过。

    妙月一一打开来看,又一一放回去,兰提的字迹时不时出现在书页里,都是正经批注,是他的心得。妙月读书找他的笔记像寻宝,她就这样和兰提温馨地隔空互动着,直到她翻到一本春宫……

    然而是捆在一沓书籍中,看来他从来没拆开过。妙月拆书结都有点费劲。一整册书都是新的,都是些鬼故事,美女画皮之类的,春宫是赠的,应该是这些香艳小故事附赠的插图。

    他好像没看过,那没意思了。

    妙月又随手翻开一本很厚的书册,竟然是彩页,又定睛一看,是……各路淑女的名字和画像?妙月笑吟吟地从头翻到尾,正气得心中有个小风箱呼呼点火,便在最后一页看到了几张纸,兰提亲笔,力透纸背。

    三月十五日,星生与青澜打架,劝架。烦。

    三月十七日,生辰日,见了很多人,不想见。

    三月十八日,烦。

    三月十九日,又一次经过,母亲不曾看我一眼。

    三月二十日,野猫群架,打翻了海棠花盆。

    三月二十三日,父亲提及婚事,烦。

    又揭过来一看,还有一行小字:得想个办法让父亲停下来……

    妙月翻到第一页,发现这本名册是两年前了,书架也没有新的相亲册子出现,那大概就是他想办法成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