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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月的抉择

    

妙月的抉择



    妙月眨了一下眼睛,就又置身于来过一次的黑漆漆环境里。

    妙月挠了挠头皮,她盘腿坐下:“我和兰提谁也没死啊。”

    虚空中月老再次出现,他和妙月盘着腿面对面坐着:“缘主殚精竭虑,老夫不忍心。”

    妙月摊开手:“你要给我法器?仙丹?”

    月老撇开好处,谈他自己爱谈的:“缘主考虑得如何了?织女的剪刀磨得十分锋利,那些繁杂纠缠的红线我也理出了一些头绪,不用到明年,就可以结束。”

    “缘主你长命百岁,他岁数随时耗尽。从未交集,更不会有记忆。请不要担心。”

    妙月也不爱听这个,还没到非要选的时候。

    “您别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您也考虑考虑给我什么法器和仙丹吧。我一个凡人帮你这么有名的神仙做事,我完全没有好处拿的吗?来来往往,我吃了好多亏了,我都记着呢。”

    “再不济你也想想办法,去入兰提的梦吧。我看他现在生龙活虎,可以算计全世界,应该不会想死了。你也让他努力努力,又或是把刻度表扒到我的脑袋顶上。”

    原来神仙也能尴尬地微笑,月老道:“尽力尝试……”

    “此生缘主你没有仙缘,我也为你看过,往后数十世,第十一世有一段仙缘,那时我再为转世投胎的缘主你奉上仙丹,如何?”

    “再过一千年?比白娘子修炼成仙还久呢,我听你在这乱说,那时兑不兑现我怎么知道?那兰提呢,他怎么样?他的第十一辈子,又怎么样?”

    月老这个回答的干脆:“向死之人,不会有来生。幽幽冥府,浩浩川河,心内死窍,永劫无路。除非满了你二人的正缘,否则他的路径就是会和缘主你大不相同。”

    妙月心想,活着都这么困难了,还纠结死后的事干嘛,妙月又伸手:“那法器呢?仙丹不能给,法器总该给一样吧!”

    月老捉住妙月的手,往虚空中探,直摸到了一片冰凉,那熟悉又陌生的触感——月水花镜。这又是谁的情绪?

    炽热的、灼烧的、焦心的、双眼干涸的、痛彻肺腑的……

    处处是别人的呐喊,妙月摸到自己脸上的血迹,那是谁的血?

    她伸出手,无法触碰到另一端的手,那是兰提的手,隔着火海,他的血溅到妙月脸上,寒光血刃,一截木材摔落在地,妙月被人用力拖拽着远离火源,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她从未听到自己发出那样撕心裂肺的声音,兰提的脸消失在烈火里。

    月老托起妙月的手,她呆呆站在原地,满脸眼泪。

    “这是什么?”

    “这是未来。”

    妙月的手又被拉着按到月水花镜上,她听到春花绽放,看到秋月升起,夏夜萤火石阶凉,皑皑白雪中云露宫的孩子举着梅花跑来跑去,她自己的背影正在看着他们。

    春夏去也,秋冬去也,年岁去也,青春去也,恍惚此世去也。

    风卷起发黄的画像,鸡皮鹤发的女人捡起它。

    凤眼薄唇,天涯亡命客。

    “这是谁?”她问道。

    相见不相识,平生素未谋面也。

    月老再次抬起妙月的手。

    妙月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也是未来。”

    月老摊开他的手掌,左手是熊熊烈火,右手是越来越淡的画像:“死结和忘却。尽在你的选择,缘主。”

    “你告诉过我的……可以解开死结。只要他的刻度表满了!”

    月老摇头:“太难了。只要他一天心存死志,我们就无法改变他死后回归地府的命格,就无法忘川河边相见,无法通晓他这一切。只有缘主你一个人殚精竭虑,要怎么解?”

    “武魔剑虐,锋从磨砺出,血浸恨杀,病向骨中直。怨气重,杀气重,算计重,魇梦重……天造地设又如何,一见倾心又如何,情根深种又如何,矢志不渝又如何,几乎是出生就定下了死志,就定下死后的命运,要如何叫他改命呢?”

    “缘主,仙者只能尽力提醒他。”

    “若一遍遍失败,一遍遍无法挽救,不用到明年,死结就可以剪断了。”

    妙月抿着嘴唇,摇头:“你尽力一试,我也尽力一试。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难关,我走到现在,再回首,发现刚开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那么喜欢一个人,也会有一个人珍爱我至此。我是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现在你哪怕告诉我这条路没有尽头,我也要折腾几遍才认输。随随便便就放弃了,不是我应妙月。”

    月老的脸消失在淡黄色的茶水中,妙月把茶泼到地上。

    她看向兰提,兰提还好端端坐在那里,思虑深重,满腹心事,盯着宫主咬住宫主的良心不动,在争取她可以跟他走的机会。

    云露宫一向没有法纪,大家乱哄哄的,她和月老对谈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妙月便拨开睡得横七竖八的师姐师妹们,主动去找了兰提。

    妙月拉住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脸。

    兰提讶异,却没有抗拒她的抚摸。

    妙月又用自己的脸贴了贴他的脸颊,这张脸会在不久以后被烈火焚烧,但是此刻他还在这里。

    妙月心里隐隐作痛,兰提不解地眨着眼睛,目光温暖和煦,妙月也下了很大决心:“我和你一起走。”

    她从前总觉得自己是被推着走的,从逼不得已虚情假意再到心甘情愿不情不愿对半开,此时又跃升了一个新的境界,尽管她不见月老之前也是要走,但是现在的走是她自己选的,没有一点的不情愿。她的企图心,全展开了。

    兰提的眼中闪耀着无法压抑的惊喜,他真情流露的时刻少之又少,有时候气急败坏,有时候真心许诺,但是他高兴得能写在脸上的神情妙月却是第一次见。

    心意相通?妙月歪着头,这样想。

    宫外传来消息,兰拣赢了。

    薛若水没有走远,他飞鸽来信,通知兰提他家人见过他了,得知兰提在此,决定在桃县等他,接少主回家。从兰拣和石不名人手的行动轨迹来看,他们在山谷里迷了路,所以兰拣原路返回,石不名的人马则是寡不敌众,已四处逃散。

    兰提站起身,去谷口寻应鱼儿师兄,探听具体情况。

    星生倚着门柱打瞌睡,听到这消息,精神为之一振,立刻要走。兰提转头对他耳语几句,星生看向后方的雨霖,点了下头。

    星生叫雨霖去收拾东西,雨霖莫名其妙,她怎么可能走,她没有宫主许可,不得擅自出谷。

    星生哦了一声,少主不是这个意思?

    雨霖的脸上的伤疤还是没有痊愈,雨霖坐在门柱边,看着他,还有他身后的星空。星生的手指试探了一下,遂摸了一下她脸上凹凸不平的伤痕。他欲言又止。

    雨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耳朵后面麻麻的,她又觉得不对劲,所以干脆咬住了他的手指。

    星生想道歉的话还没说口,立马抽回手,怒道:“属王八的啊?!”

    雨霖又从白软小馒头变成了炸蓬蓬的金糕:“就是王八,才不是什么小兔子!”

    星生被咬了,可还是半蹲下来观察她的伤脸:“下次见面,应该就全好了。我会一直想着这件事的,记在脑子里了,有药膏我会寄给你,忘不掉的。雨霖。”后面两个字说得很认真。

    雨霖绞着手指:“不要你记得我。”

    “那就霖铃,后会无期。”星生完成兰提留下的任务,抽身便走。

    雨霖想叫他一声,又觉得没理由也没必要,星生却无端回头:“多谢。”

    随着他的一拱手,他彻底告辞了。

    雨霖在原地想了一会,站起来往商不离那走过去。

    云露宫的前辈们知道危险解除,也有人来找妙月说话,问了一些她和兰提的事,云露宫人以为石不名和兰拣全冲着兰提来,并不知道艳云和她的往事。

    妙月起初诚惶诚恐,只是聊了几个前辈后,发现他们并不是对她有意见,他们争议更大的是——商艳云的回归。

    有前辈是认为商艳云对妙月的不管不顾伤透了柔女的心,上次让她回来已经给过她机会,可是她丝毫不珍惜!

    也有前辈对艳云还是长辈看孩子的心态,说她的返老还童让她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问妙月照顾mama辛苦不辛苦。

    艳云的平辈里的师叔们也是心情复杂,对鹤林的处理方式不满意者有,怀念往昔感慨时光荏苒者也有,评论兰提母子反目成仇令人唏嘘有。

    最特殊的是步弦音前辈,四处寻人般找到了妙月,问兰提去了哪里,妙月则是摇头说不知,他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及至所有人话毕,师姐才来,告知了妙月石不语的事情。是否告诉兰提,取舍在妙月。这是秋媛赠给妙月的一点主动权。秋媛把妙月搂在怀里,无声的温暖默契流淌在二人心间,随后秋媛松开了妙月,她不解地看着妙月:“以前只是一个衣服都要我洗的小姑娘,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终于到了宫主了。

    挪移内功心法这种大事,兰提主张出了云露宫再办。宫主则又来暗示就在云露宫进行,他很为难,也很客气,更十分体谅,兰提说得对,正人君子做亏心事,是张不开嘴的。他对商艳云的偏心,导致他无法坦然面对妙月了。兰提则是知道他没法坦荡催促,就得寸进尺,提出了母女两个都带到山庄解决这件事的方案。

    宫主沉默,妙月也沉默。

    妙月看得出来宫主的焦虑,面上这事顶多拖延一两天,实际上兰提半道上把商艳云丢了都有可能。

    妙月半开玩笑承诺道:“宫主,我拿捏兰提妥妥的,他会听我话的!”

    宫主则不接茬,他严肃道:“我会向大家说,你是出去为艳云寻医问药,我允许了。责任都在我,有危险就回家,随时回家,不必担心。”

    妙月摇头:“我不担心我自己,我担心你。徇私至此,大伙会有怨言的。”

    鹤林宫主苦笑:“几十年的奉献,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们不会和我翻脸的。最后一次,就这一次。他们原谅我,你也原谅我,我……”

    妙月宽慰他道:“兰提说宫主是正人君子,君子行君子道,心中所求即是道。没什么我呀我的,不要紧,都不要紧。”

    妙月话说到这里,却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宫主提出这个建议后便心中有愧,那么,他在愧疚什么呢?一向觉得自己为艳云仙子承担反噬理所当然的妙月挠了挠脑袋,她不想细究这些。研究来研究去,不就是她在宫主心中没有商艳云重要吗?这种事实,还不到能让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的程度。

    妙月送离宫主,到了毒老那,本来想将这些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可是又不想害得他担心,只说又要出宫。

    毒老闻言,不仅倾尽家私,而且说话颠三倒四,叮嘱到最后分不清柔女妙月艳云,直到妙月拿出那两颗如有神助炼化而成的灵蛊。妙月慷慨地分了一只给毒老研究,就像小时候他拿糖山楂哄她一眼,她也用灵蛊哄好了毒老。

    毒老脏兮兮的手盖到妙月头上:“小月囡,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妙月心知此去前路漫漫,用力地抱紧了日渐干枯的老头。她朝他挥手,灯光将毒老的影子拉得越来越矮,越来越小,直到她再也看不到他。

    妙月直奔药庐,去看脆弱的商艳云,她的呼吸很重,颊边生着浅浅的皱纹。她无须叫醒商艳云,也可以办接下来的事。

    药庐里,虚弱的母黄狗刚刚产下了七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狗崽。雨霖忙于看顾,商不离师叔更是心疼地炖了一大碗rou骨头给母狗。

    妙月蹲下来看了会小狗,没头没脑道:“其实人也是畜生,也是这样一代一代mama生出来的。”

    师叔昂了一声:“对啦,雨霖刚提醒我,你们不是遇到个小姑娘,和艳云症状一模一样吗?等时局稳定,带她来好得了医馆找我。我翻到了北境的一本医书,有点头绪。”

    妙月站起身:“好嘞。”

    妙月于幽幽月光中看到了宫主提灯的身影,他来接她和商艳云了。

    兰提不在,其实他在,她也不必经过他同意。

    宽敞明亮的石室之中,鹤林宫主为二人挪移交换内力。

    过程并非美妙,而妙月始终面带微笑。

    她吃下了一粒冰蛊,宫主警告她七十二个时辰内心法内力将会冲破冰蛊,她需要想办法化解心法排异,否则将会走火入魔。

    商艳云的去留,妙月则同意了兰提的想法,她也要带走她。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商艳云目前是离不开她的。

    宫主不同意,他想说他不信任兰提,但是既然不信任人家,又怎么能把妙月推给他?他没说。

    妙月扶起石床上母亲的脑袋,她终于有点委屈,有点忍不住道:“宫主,将来如果我有女儿,我不要她替我承担反噬。”

    她不等宫主说话,便再次提出要求:“我要带她走。”

    宫主没有阻拦。

    出了宫主的居所,妙月看见回来接她走的兰提,身后远处站着星生和应鱼儿师兄。

    桐花落如雨,华光洁洁,随云沉浮着的银月照在他的白色衣袍上,他朝她伸出手,妙月直接略过手,直跳到他怀里。

    妙月无邪问道:“兰君,我这算不算是和你私奔了?”

    兰提笑容粲然,妙月和他离得那么近,却隔着已知的未来,她第一次觉得笑着的他,也看起来那么遥远。

    可是,管他的呢。前方有的是路,只要她肯去走。

    月兰夜奔,衣衫猎猎,倚剑云露外,凭风天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