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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关系总是有始有终的。宫女士和柏瑜的关系并非如此。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连当事人本人都难以分明。或许是从那封信发出的时候,又或者是收信人意识到信里的内容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再或者是从两个人相识的一开始……甚至可以说,她们注定会如此。不过柏瑜一直掌握着这段关系的主动权。在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不得不像一般的恋人一样面对种种问题时,柏瑜突然对宫女士说:‘你我二人到了这种地步并不是偶然,也许在你看来是偶然发生的,是偶然加上因缘一类的东西。我今天要向你坦白一切,事实并非如此。但那时我的确不知道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的,因为我从未走进你的生活。那时的你在我眼里与在其他人眼中没什么两样。你总是说我聪明,但几乎从不说我善良,不说我心肠好,是不是因为你已经看出些什么来了?我是个坏女人,其实大家伙儿也都这么看。一个不结婚的女人一定是哪里有问题、哪里不符合常理,或者说哪里坏掉了。我的问题就是不喜欢结婚。我不能接受长期同一个人生活在一起。而这长期几乎就是一辈子,是一辈子的守贞生活。我跟你说我过去有很多个恋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你没有把我看作是流氓,尽管流氓罪早已被取缔,但现在你这么看我也没有关系。对此我母亲多少清楚,她清楚外面那些人也不完全蒙在鼓里,所以我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人。一个因为不同于常人反而意外获得了特权的人。这些事你早都知道,这也不是我到今天才要坦白的事。我跟你说我的那些交往对象是我的恋人,这本身也是在为自己开脱。社会上看不惯这种事、说女人水性杨花的是多数,但也有提倡新时代恋爱观的人怀抱同情。大概连你也是这样想的吧?可我现在要说那些人根本连恋人也算不上,只是我像集邮票一样集来的对象。用那个不太常用的猎艳一词描述比较合适。连你也是邮票之一。在我清楚你的那些好太太、贤内助身份完全是虚假的之后,你对我来说依然是一张邮票,不过是变得有点儿特别了而已。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把你当成邮票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不再想着、甚至开始讨厌去集邮的。某一天我竟然突发奇想,认为用一辈子跟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去过那种坚守贞cao的生活也没关系。我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不想再逃避了。尽管我一开始就没觉得会有其他可能。我是说,关于我们之间的结果。因为不可能有结果,是不是还是对所有变化视而不见,对痛苦也一言不发,佯装你还是一张邮票比较好?我想要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们今天说完话,分了手,各回各家,是不是就要永远不见面了?是不是我担忧的那种事还是会发生?即便我们永远像这样相处,你也会死,我也会死,那种事早晚都要发生。但我不希望它今天就发生,不希望之前做过的噩梦这么快就成真。这种事会发生当然是因为我今天跟你说了一直没能说出口的心里话。啊,我好后悔。真希望我从没说过这些话,你也从没听过这些话。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后半段那些染上哭腔的黏黏乎乎的话如同梦呓,而她说完这些后仍不停抽泣。宫女士虽已有了处理她情绪的经验,到底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长的道白,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应对的策略,愣怔在原地,飞速思索自己看过的书里有没有类似的情景。”

    “是啊,给了谁不是这反应。普通人一辈子也不会听到类似这样的道白吧。”

    “但是,接下去宫女士马上说了一句‘你别这么想’,可能是觉得这话不妥,听起来太疏远、太冷淡了吧?其实她在说出这句话时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她接着说出了与前一句完全相反的话:‘我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你对我的看法也让我觉得很新鲜。其实仔细想想,交朋友的确就像是集邮,这么看好像又不是什么新鲜的形容。我说才知道你这样想,听起来像是恍然大悟,像是连我也被蒙在鼓里。可是要我说我早有所察觉,又怕你觉得我心怀叵测,怕你认为我一直以来都把你看成坏人。其实当坏人有什么不好?夸一个人善良就真的是认为对方善良吗?况且世上总是好人更痛苦,没良心的人反而不会伤心。你今天告诉我那些人并非你的恋人,我觉得这样也很好,从前我几乎无法想象每次跟他们中的一人绝交对你来说有多煎熬。虽然我完全没有经历过这些事,但我还是能够想象得到,又觉得这种痛苦总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很多事情可以逃避,哪怕它会一直追赶着你,直到你选择再次逃避。唯独痛苦不能逃避。吃止痛片也好,干脆去吸毒也罢,痛苦那种类似血液流动一样缠绕在身体上的感觉永远无法逃避。痛苦就在人的血rou里。前阵子我去医院体检,也想到去开点你一直吃的阿普唑仑。我的身体一直很好,体检结果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最近总是无法入睡,无法入睡的时候心脏会痛,白天偶尔也会遇到心脏发痛的时候。你吃的那种药应该无法缓解这种痛苦。一时的缓解根本没有意义。我认为我不应该逃避。我们两个都不应该再逃避。哪怕最后没有结果,或者一切朝向最坏的结果。难道因为人终究会死,于是便在年轻时就了结自己的生命吗?我不想要了结,无论是生命还是我们。即便明天就得死去,既然你我都会死去,不如就在今天把想要做的事都实现,把想说的话都说出口。这听起来是浪漫主义,或者说是空想主义。但我还是想与你一同分担痛苦,分担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痛苦。’宫女士想着说完这些自己也会流泪,她生平从未说过这样长这样曲折的话,话语里饱含的汹涌情感更是淹没了一切,她的脑海里不再响彻着理智的声音。然而比起和柏瑜相拥而泣,宫女士反倒显得坦然,大概就是肺病患者那种终于把挤压着的痰全部咳出来的坦然吧。她没有告诉柏瑜自己也会哭,自己常常因为纠结于这段无果的感情而痛苦、焦躁、夜不能寐。这些感受伴随了她很长时间。而她曾经几度表露出的态度,那种在柏瑜看来接近于冷酷的态度,只是她想着是否要让这段关系就此终止,或是慢慢放逐它,靠着沉默和疏远让它退回到过去安全的状态。她同样无法接受就这样结束,但若任其发展又终究会结束。搞砸这段关系的人看似是柏瑜,宫女士却觉得自己的责任更大。她在更早以前就萌生出了面对袁诚以及其他所有人都从未有过的情感。去做一开始就料到不会有结果的事当然会被视为愚蠢。而既然已经深陷其中,后悔又能怎样?比起伤感,宫女士更感到莫大的喜悦与幸福。爱的幸福的,至少爱的本意是给人带去幸福。

    “两个人就这样彼此交心以后,决定照此发展下去,做一对世间一般的恋人。双方都想着如何能使这段关系延续下去,纵使做不成夫妻,也要尽可能地双宿双飞,始终不渝。但在心里这样打算的同时,却一直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只是得过且过,仍旧像过去那样来往。唯独二人都不希望这关系还像从前那样寻常,也是介于宫女士尚且被囚困在名不副实的婚姻里,她们决定迈出作为一对儿恋人必须要迈出的那一步。在外人看来依然是两个挺要好的女人,任谁都不会察觉其中的真相。可她们自己却开始回避社会,不再像以前那样公开地频繁交往了。这根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实在算是失策。幽会的地点一开始是远离市中心的旅馆、招待所,后来柏瑜说要去宫女士家里,宫女士并没有反对。她提出这种要求,一方面应该也是为了追求刺激,另一方面据她所说,是出于妒忌。那个家并不是宫女士一个人的家,那也是有着袁诚的家。‘我一想到你跟那个男的住在一个屋檐下我就受不了。他看过你起床和睡觉的样子,也看过你洗完澡出来的样子,你说你有时候做了饭会跟他坐下来一起吃……这些我都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容忍下去。我一想到这些就会嫉妒得发疯,恨不得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反正你跟他没有感情,我说让他消失你也不会有意见,但为了这么一个人儿冒险太不值当了。要是能把我的一只眼睛和耳朵留在你家就好了……我当然相信你说的话,你和他只是类似大学室友的关系。我怎么会怀疑你会跟他上床……我听说现在有那种私人住所用的监视器和录音设备……’她是这么说的。在宫女士那一面,不光觉得对方这么忧虑也是理所当然,自己也正琢磨如何才能跟丈夫保持距离。做戏生活差不多该到头儿了吧?即便不能轻易离婚,至少要搬离这个家。其实,房子的产权所有人是宫女士。前面说到的相片事件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发生的。是的,虽然我跟您说那些相片非常安全,但两个人那时的确已有了rou体关系。或许柏瑜也想让自己和宫女士的合照出现在宫女士家里,想让袁诚有机会看到那些相片。我先前还提到宫女士的个性,说她内心深处有着鱼死网破的冲动。她的这一心理未必真是天性使然,应当同样是受到了柏瑜的蛊惑。正因为人并非孤岛,跟世上的各种事物或多或少存在纠缠,才会有各式各样的软肋。有孩子的人,最大的软肋可以说就是孩子。宫女士的软肋是她当下体面优渥的中产阶级生活。没有这种生活作为后盾,不要说继续跟柏瑜交往,她的那些爱好通通都会变得难以实现。维系这种生活的并不是她本该被视为绝对机密的虚假婚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需要这种婚姻。她需要的是能点燃炸药引线的火种。可是引爆后该怎么办?离开袁诚就能跟柏瑜在一起吗?继续那种永无止境、偷偷摸摸的生活?她也不是幼稚到真的会相信什么百年好合,柏瑜的心意难以估测,她更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变心。即便不会爱上其他人,也不可能永远爱着柏瑜。忠贞不渝本就与人的天性相悖。除非面对的是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