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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父亲失踪一年后,整个萨维林都由母亲一个人cao持着,母亲习惯早睡,不到八点整个府邸就投入到密不透风的沉谧中。

    诺菈看到自己捧着烛台,在这个昏暗的、仅有着几盏煤油灯的走廊,她看不清尽头在那里,那里是什么。

    她正要做什么?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无论是动机还是情绪,都被莫名抽离得干干净净。

    脚下的暗红色地毯有如干涸的血池,踩上去的触感黏稠古怪,除却繁复而隆重的装饰,剩下的就只有无数相同的房门,以相同的距离粘贴在这条长到无望的走廊里,空心甲胄栩栩如生,从她记事起便守护在这里了,尽管他们的剑刃黯淡粗钝,但依旧威严。

    如果还要说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那么便是这左手边的壁画了,这由她的家人所绘制,每一代都会有人参与进来,血脉赋予的不仅是敏感的精神特质,也有着对艺术的造诣。

    画上的主体人物好似父神萨维林,又好似父亲、母亲,好似她所见过的每一个家人,苍白得如出一辙的头发和面孔。

    在华美非凡的宫宇之中,仙女清歌曼舞,琴瑟悠悠,她们尽情赞颂着,极乐天国荣光万丈。

    在他们注视着这壁画时,为它祈祷,为它吟诵诗篇,总是如痴如醉,面具下漫出些异常的红晕,甚至出现了鲜见的笑意,他们的表现要远比画作本身更值得探究,也许绘制的不是信仰,而是在诉说着他们的渴望。

    她举高蜡台凑近了看,看被天使和仙女围绕在中心的神祇,看他悲悯中充斥着矛盾的距离感,这其中或是愤怒和不屑,但她从来不敢发表这种见解,尤其是与萨维林背道而驰的见解。

    她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

    mama,你发现这画发霉了吗,这些人脸都被霉菌吞噬得模糊了。

    岁月悠久的萨维林府邸坐落在山间,常年笼罩着瘴气一样的凝滞气体,仿佛驱走了人间的大半阳光,相应的也潮湿阴冷,腐败像瘟疫般传染开来,就算仆从们会常常检查储物室,也还是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霉味和锈味,连源头也无从查起,这里是疾病的温床。

    她都不敢放肆呼吸,弟弟在这里病根本好不起来,可不管怎么抗议母亲都会岔开话题,要是她抓住不放,萨维林府邸就会被母亲从言语上、书籍里掩藏起来,仿佛这个府邸是什么不可触及的神秘之物,明明每日都被踩在脚下,却从来都是那么陌生。

    长大后她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才不要和世世代代的族人一样待在这里,他们一辈子待在这里,连死了都要挤在家族画像里,一眼看过去像是同一个人,真渗人。

    几乎封闭的走廊里只有一扇窗,从那里竟然起了风,涌进来撕扯起所有的烛火,光影也随之诡谲地跳动,仿佛拥有了魔性,黑暗中有风声,有她重重的心跳声,还有……碎片掉落的细微声响。

    她努力护住烛台,好在以为就要熄灭的时候,风终于停息了,她再次借着烛火看向那幅画,发现上面斑斓的油彩如墙皮般剥落了,露出下面的谜题,是的,就和奇幻故事中的谜题一样,光看文字就像是诗歌的一部分,十一岁的她还无法理解其中是否有更深的含义,只能看出大概是在讲述一座闹鬼的宫殿。

    而萨维林本身也是一座闹鬼的府邸,她就曾独自在深夜里见到鬼魂,它指着画像上的某一处,告诉她,那是已经为它准备好的位子。

    你好小淑女,既然你是他们的孩子,要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jiejie……jiejie……你在那边吗,为什么还不过来?”听见了她的喷嚏声,从走廊深处传来了男孩的呼唤。

    她这时终于看清了,走廊的尽头是弟弟的房间,她要去看看,可怜的阿斯泰尔又生病了   ,他的身体不太好,整天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她得确保房间里的壁炉是时刻燃烧着。

    弟弟的声音还在走廊里回荡着,“为什么不过来,你说过要来陪我的……”

    “我的头好痛,快要裂开了,就像之前那样,为我再留一会儿吧,为我唱歌,为我祈祷,有你陪在身边我就能很快睡着了……”

    男孩的呼唤于空旷中回荡着,如同夜色中飘荡着的游魂,就在那扇门之中。

    “阿斯泰尔……”

    只要她过去,阿斯泰尔就会拖着发热的病体,坐在床头张开双臂迎接她,即便双眼迷迷糊糊的也要露出笑容,他们都不用戴着面具,会一起裹着羊毛毯,在壁炉细小的、催眠的噼啪声响中一起睡个温暖的好觉。

    就像他们曾在同一个摇篮啼哭到疲倦那样。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始终充斥着不安,越是靠近就越是不安,几乎想要逃走了,她讨厌家里的封闭空间,卧室是这样走廊也是这样,窒息、难闻,好像只有她是异类一般,阿斯泰尔应该也不会喜欢。

    啪嗒,啪嗒——

    哪有的水声?

    这“地毯”泛着猩红厚重的光泽,她抬起脚,观察从鞋上滴落的液体,它们落下荡起了一层层涟漪,那些涟漪一直延伸至前方。

    那不觉间生根疯长的恐惧一起,扼住了她的咽喉,迫使着她抬起头,原来弟弟的躯体不在那房门之中,而是被绑在十字架上,从喉间的刀口流出蜿蜒的血流,浸透了整个地毯,啪嗒,啪嗒——

    她想要后退,密不透风的恐惧却抵住了她,它们幻化成了更近更惑人的呼唤,与男孩的嗓音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还不进去,可怜的弟弟在等你,你知道的,他能依靠的只有你。”

    mama,你被癔症折磨时,也是看到了这种东西吗?

    她双手紧紧抱住了头,学着搁浅的鱼一样呼吸,明明能够站得好好的,但视野却擅自摇摇晃晃起来,这使她不再信任自己的感官,再也无法维持平衡,跌进了血水中,她开始幻想mama所描诉过的颅骨发痛的感受,由小锯子锯开或是铁钉和锤子凿穿骨盖,再拿勺子伸进去搅拌,最终搅拌成一团无法思考的冰淇淋。

    “血脉既是祝福也是诅咒,出生在这里的人生来都背负着原罪,你父亲失踪了,阿斯泰尔多病,卢修斯独臂,而我……则是癔症,但好在都血统纯正,这是家族立身的根本,”mama按下活塞,有着神秘芳香的雾剂便从药剂瓶中散发出来,她为此呼吸、为此迷醉不已,“还好有这,不然我真忍不住切掉脑子,切掉那使我痛苦的、多余的部分。”

    “你是最健康无瑕的孩子,我的宝贝,能够瓦解这个诅咒的,不是卢修斯,不是阿斯泰尔,只有你啊。”

    “那我该怎么做呢?”

    母亲告诉了她。

    但是mama——

    诺菈哭泣着,她有了瑕疵,她和mama是一样的,诅咒只会被她延续下去,但血亲的残缺已经够让人害怕的了。

    mama的孩子是什么样她的孩子就会是什么样,她对此一点幻想都不想有,这种残缺几乎成了萨维林血统的精华和特质,是不可能剔除的。

    “jiejie,你在那里做什么?”

    带着鼻音的男孩声音响起,不是来自那十字架上那具放着鲜血的尸体,而是活着的人类的声音,阿斯泰尔从那道门中走出,与她相似的脸蛋少了很多生气,宽大的睡裙领口套在肩膀上,纤细的脚踝裸露在空气里,身体被怀中抱着的玩具熊遮住了大半。

    睡乱的半长头发羔羊般绵软洁白,那些幻觉如阴暗生物,随着男孩的到来迅速缩回了角落里。

    “……阿斯泰尔?”

    不知不觉间噪音消失了,视野也重新固定住了,她的呼吸也逐渐平稳下来了。

    “jiejie,你在想什么?”

    男孩刚说完,闻见这股阴沉的气息就控制不住开始咳嗽,咳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苍白的小脸因此红润起来,但却并没有鲜活的感觉,只是睁着眼睛的梦游。

    “为什么不过来,jiejie,我叫了你好久,”阿斯泰尔很委屈,一半身体都浸没在暗处,从喉咙里散发出低低的喘息,“今天有阳光吗,我是不是又错过了?”

    “没有,依旧没有,整个月都在下雪,在痊愈之前你还是不要出来了,你喜欢橡果吗,我在松鼠出没的地方找到了好多。”

    诺菈安慰道:“等冬天过去就好了,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告诉我,你不要出来。”

    阿斯泰尔深吸了一口气,能闻到对方身上生涩的树叶气味,即使这会加重病情。

    “我只是想看着你们,不可以吗,就算是一只鸟也能够尽情啼叫,为什么我只能整日昏昏沉沉的?”

    “就算冬天过去,春天、夏天、秋天也不会有什么变化,”阿斯泰尔摇摇头,转而扬起笑脸,“我听见你和卢修斯玩雪仗了。”

    阿斯泰尔对动静很敏感,习惯了在房间挂上的时钟,指针走动发出咔咔的声音,如果突然停止,他就会从睡梦中睁起眼来确认。

    倒不如跟往常一样任性一点,把整个房间的摆件都砸到地上,再讲几句从楼下马夫那听来的脏话,这并非是对着她发脾气,只是他在房间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摔东西也变成一种习惯了,反倒是这样哀哀戚戚的令人无所适从。

    因为可怜他被人顺从惯了,从小处在骄纵和放逐的奇怪混合之间,她大概能理解父母这样做的理由,答应他只需要一句话,而驳回、劝说则麻烦多了,他大概也慢慢知晓了,脾气也就越来越坏,幸好他乐于生闷气而不是冲她撒气,他已经有意识知晓jiejie是他唯一的伙伴了。

    现在母亲再也不会来看他了,因为母亲正守活寡,脑疾发作也越来越频繁了,有限的那点精力是不会施与他的,诺菈决心爱护他,努力填补那份空缺。

    跟照镜子不同,弟弟的脸能令她产生莫名其妙的感觉,虽然他们脸蛋高度相似,那又怎样呢,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她的心还是会因缺乏生命力的、脆弱固执的美丽而震动,不管是忧郁还是欢笑,总像是第一次见识到,所有的坏脾气也都是合理且能够忍受的,要是能再明媚一点甚至足以获得所有人的爱怜。

    诺菈心疼得要死,但嘴上还是坚持说:“不要出来好吗,只有待在房间里才是最好的,等你身体好了,你也可以和我玩,不管是什么游戏都……”

    “为什么我不能出来,”男孩打断她,“是因为已经有卢修斯陪你玩了吗?”

    “他看起来挺狡猾的,怎样,他在这方面做得如何?”

    “他只有一只手臂,跟他玩也能尽兴吗?”

    “他没有mama,应该很野蛮吧?”

    男孩举起玩偶,将自己的嘴唇藏在玩具熊之后,模仿起乳母讲故事时那种可爱的声调,穿越瘴气的灰蒙蒙的视线令人不寒而栗。

    “他也是个坏孩子,会不会把力气都用在那一只手臂上,用雪球把你砸倒?”

    “把你砸到那棵枯树上,你的背部会被尖利的树杈刺穿,要实在不巧的话,瞄准的就是你的心脏……”

    “嘶啦——刺穿了!”

    特意拉长的语调有些滑稽,如果是作为书里的文字出现,诺菈会与他咯咯笑起来,他走进走廊里燃烧的烛火下,轻轻问道:“jiejie,你要那样去死,那样丢下我吗?”

    阿斯泰尔不曾转动碎发下的眼珠,只是盯着诺菈,泛着幽光的灰蓝色眼眸如罐子里的标本、典雅的恶兆。

    “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远呢,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了。”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明明是他偷走了我的位置。”

    “即使这样,你也还是希望我待在那里吧,哪儿都去不了,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对方不断地后退,显得他越发尖锐、可悲,以致于笑容都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jiejie,你不能离开这里,别去找他了,对,我不能让你离开这里,那我该怎么做呢……”

    烛影幢幢,让男孩纯洁的脸蛋染上了狂乱与破败,接下来开始与她的幻想重合起来,只见他手里出现一枚粗鲁的铁钉,粗鲁得甚至能钉住牲口,他用那东西划经自己的脖颈动脉,血液从裂开的皮rou里、苍白的脖颈上汩汩流出,然后再从颈侧猛地扎进去翻搅,制造出一个可怖的血洞。

    血液的气味,就像圣餐礼上的葡萄酒,带着浓烈的腥味,但没有比这更丰沛甘美的东西了,说是真正的神祇之血也不为过。

    地毯每踩一下就会发出噗呲的声响,泡沫纷纷破裂,它们已经吸饱了血液,甚至多到不断溢了出来,有了生命力在一搏一搏地跳动,那些血液蔓延到那些空心甲胄的脚下,它们便活了过来,举起手中的剑刃向女孩走去,步伐沉重缓慢却释放出巨大的压迫感。

    我怎么会离你远去呢,我应该将你的脑袋中的疼痛揉进怀里的,毕竟我们是同一团畸形丑陋的血rou,我认为强行分离开来也只是为了分别给我们赋上生育的原罪,因为你总不清醒,你并不知道,所以就只能由我来烦恼了。

    我希望,不管你在这里遇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请忘了吧,再睡会儿好吗,这能让你好受一些。

    你骗我,我让你讨厌了是吗,因为我每天都在生病发脾气,你也开始烦了,你为什么不将婚约的事情也一并否认,你快说啊!

    “你不了解我,jiejie,”吹灭了她手中的烛火,“但我不会怪你,如果你对我很失望,那就抱抱我吧。”

    脖颈上还绽放着血花,阿斯泰尔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只是伸出手,但诺菈没有抱他,也没有握上去,他没发现jiejie吓坏了,纤细的神经已经僵直好一会儿了。

    他对此无法理解,像是急躁地数过了这沉默着的时间,得出了自取其辱的挫败感,“我是你残缺的弟弟,因为这样,我就犯了大错吗?”

    “这是哪儿来的赝品,难道还不明白吗,她是真的厌恶你,而且厌恶到了骨子里。”

    话语近乎挑衅,一只手先她一步握住了阿斯泰尔,确切来说是用力地拽,两张脸凑得极近,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不能更明显了。

    两个小阿斯泰尔,这真是相当诡异的情景,凭空出现的那个阿斯泰尔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对方,甚至发出了戏谑的赞赏,“和我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但这种要不着糖就自残的习惯是怎么来的?”

    他拉着所说的“赝品”看向诺菈,发问:“我们之中只有一个是你真正的弟弟,你要作出选择吗?

    “这毫无意义,jiejie选择的只会是我。”浑身是血的阿斯泰尔怨毒地瞪着他,仿佛有一只野兽在瞳孔中跳跃,亟待咬断对手的咽喉。

    他们苍白的肤色是绝佳的画布,任何情感流动都有迹可循,但在诺拉混乱了,仿佛雨浇湿了那些色彩,全部混作了一团,即使这样也要互相比较一番谁更出众。

    “无法分辨吧,”阿斯泰尔张开蛇一样的手臂,从背后缠住诺菈的脖颈,又一手遮住了那双眼睛,如孩子间调皮的玩闹,亲密无间,“既然如此,不如就选一个最乖巧的,比起那家伙,我怎么样,由我来帮助你吧?”

    眼前一片黑暗,更像是一个桎梏,不管是躯体还是意识上,诺菈都只能专注于对方所传达的信息,吐息喷在耳侧,温热鲜活的,不再阴冷,无法抗拒这样的阿斯泰尔,她有多渴望一个乖巧又听话的弟弟,毕竟他们之间总是存在分歧和不解。

    阿斯泰尔笑了起来,手臂缠得更紧了,蛊惑着,“没错,信任我吧,将一切都交给我,由我来带你脱离苦海……”

    “脱离……苦海……?”

    “没错。”

    “你也讨厌这里吗?”

    “我当然是和你一样。”

    她无法忽略,内心中有种虚幻感在一直累积,但同时又安心了,在这种晕头转向中她点了点头。

    阿斯泰尔告诉她:“这是你的世界,接下来我所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能怀疑我。”

    接着如吟唱般从容讲述了起来。

    缠在脖颈间的手臂离开了,但依旧束缚着视野,迷离的听觉中她发现了压抑的喘息。

    她一定是发烧了,亦或是得了她最讨厌的病症,才会有如此奇幻的境地,就像神说要有光,他说这血液能够化作最尖锐的武器和最顽固的荆棘,即使她看不见,也能够从尖锐之物破空的声音、野兽的嘶叫、铁块碰撞散乱的金属声中知晓他的猎物扑腾着被捕获了。

    他说这猎物被射穿了喉咙,耳边低低的诅咒声便消失了。

    随后逐渐都安静了下来,全部都陷入一片虚无。

    有什么温热的触感溅在了腿上,她想要再看一眼,而阿斯泰尔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丝毫不退让。

    她早就知道对方有这些顽劣的个性,在七岁时不出门也能纵火烧掉大半块窗帘,母亲说过他是一个小恶魔,缺少一个严肃的家庭教师来纠正他。

    “别闹了,快放开我吧,”她苦笑两下,想拿掉遮住眼睛的那双手,有些着急,“放开我吧,阿斯泰尔……另一个他怎么样了?”

    “他太懦弱了,如果是我,我就……”

    阿斯泰尔既继续说下去,也没有放开,声音略显冷淡,“相信我就够了,他现在不再是你的弟弟了,他的眼睛被长矛贯穿,被永远的钉在那里,真的很难看,你还要看那不人不鬼的样子吗?”

    “……我知道那都是假的,你也是我的幻觉,我的脑子已经出了问题。”

    “我不会害怕的……我不会害怕的……”诺菈声音微弱,怯生生地默念了两遍,不断覆盖住自己的恐惧。

    不然为何会从弟弟的喉咙里出现那么多梦魇般的呻吟,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他惊醒,用神圣的锐枪将净化的火焰射入他的身体,拯救被邪恶瘴气蛊惑的孩子。

    那些幻象不过都是在警醒她罢了。

    mama你看错了,你们都放弃了他,只有我会守着他,只有我才最了解他,他跟父亲一点都不像。

    您说遗传,那不是遗传,他只是因为无聊才喜欢模仿,我也曾经模仿过您喝茶要加五勺糖,但不得不说那太甜了,就算每天都喝也习惯不了,所以,阿斯泰尔和父亲不是一样的人,就算您那么说,我觉得真要论相似应该是和我更像才对。

    阿斯泰尔要引导着她穿过这条走廊,她还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这样就很想跟人搭话。

    “求求你快对我说点什么吧,你一直捂着我都看不见,这不公平,”她请求道,“既然是我的幻象,那为我唱首歌吧,你愿意吗?”

    对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片刻后歌声响起了。

    “让那风儿,温柔吹起,送你的船儿去梦里……”

    阿斯泰尔嘴里哼起模糊的歌谣,诺菈也随着哼唱起来,两个孩子的声音很相似,轻盈、稚嫩、富有生气,美好得有些心神不宁。

    “你为什么只唱这一句?”他问。

    “我从来都没听过啊。”诺菈答道。

    “这明明是你常在我身边唱的。”

    “好吧,可我真的不记得。”

    “……”

    阿斯泰尔又继续唱道——

    “你在何方啊爱人。”

    “我是否该去找你?”

    并不复杂的旋律,无需技巧,单是唱出来就已经足够美妙了,诺菈感觉失去视觉的时间格外漫长,漫长到她能把自己想象成一堆僵硬的骨头架子,柔软的歌声则如一只小鸟,从黑夜中飞到空洞的眼眶骨上歌唱。

    “原来是这样,我现在学会了。”

    “不用再唱了,你心疼他吗?”

    “当然了,我也爱着他呢,他是我的弟弟,我从很早很早时就爱他了,你竟然不知道吗?”

    “他还会再找我的,总是这么粘人该怎么办才好……要是能听话好好养病就好了。”

    “你不是要丢下他,离开萨维林吗?”

    “我只是想离开这里,但没有想抛弃他,他也得跟我一起离开才行!”

    “……”

    “你真的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飘来了轻蔑的哼声,诺菈陷入了迷惘,她一直都没哭,但现在却哭了,明知道那双手掌并不能兜住眼泪,还那么一颗颗地往下掉,手指都湿漉漉的了,贴在一圈眼眶上。

    对方那么笃定,就好像比她本人都要了解,知道她会怎么做,坚信她一定会那样做!

    怎么能这样过分……

    “你不相信我吗?”她委屈问道,仿佛哭泣就是因为这股委屈感。

    “没有人喜欢被骗,”阿斯泰尔停了下来,把下巴和手肘乃至整个上半身亲密地贴在她肩上,近乎嗔怪地问她,“你好久都没回这里了,既然你说不想抛弃我,那就留在这里好吗?”

    “留在这里呀,看着我。”指尖有频率地点着锁骨,就这样催促着她的回答。

    他们披散的微卷发丝混在一起,聚成冬日里岌岌可危的黯淡的苍白灯火,两重心跳隔着衣料达成了共振,这么近的嗓音宛如细细的绒毛扑进耳朵里,扑在耳垂上,尚能忍受的痒意,不至于让人破涕为笑,诺菈还是缩了缩身体,她听不懂在说什么,她要怎么看着他,明明她就站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家里,她还能去哪儿呢?

    “我也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你相信我呀。”

    她能感觉贴在背后的重量动了动,似乎是想要离开她了,烦闷了,不开心了,要发怒气了,但最终都没有表现出来。

    天啊,她真的是个骗子吗,那心跳奏得厉害,奏成一串又一串热烈凌乱的鼓点,阿斯泰尔的心脏每一次跳动她都听得见,她坚信自己骗了人,不管怎样都应该道歉,但何时骗人如何骗人都没有头绪,到底该怎么道歉呢,只想干脆吻吻阿斯泰尔的脸颊和双手,那样能让他的心脏平息一点吗?

    在她犹豫的时候,阿斯泰尔又继续带着她走动,告诉她:“前面是台阶,跨过它,一切就会结束了,回到你熟悉的生活里去,就像你说的,现在的一切都是幻觉。”

    如那所说的,她抬起来腿探向前方,果然触到了台阶,她想了想,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的弟弟,乖乖地自己闭上眼睛,即使什么也看不见,也摸索着找到了弟弟的脸庞,接着是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再往下应该是脖颈,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上面,感受到那里滑动了两下。

    “那你会马上消失吗?”诺菈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那个人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吐出的根本就是毒液,我宁愿自己从不知道,真希望能在他张嘴之前就捂好它,要再说那些我就叫mama来了,我真害怕那个人也去告诉阿斯泰尔。

    别让他也知道……

    “我有东西想拿来给你尝尝,你会喜欢的,你能等我一会儿吗?”她必须得主动示好才行,不为什么,就因为对方的性格。

    “好啊。”

    欣然地答应了,光听嗓音她就能想象到那双眼睛是弯了起来的。

    “在那之后我再告诉你一些事情吧,或许你也应该知道。”

    也许她应该编点什么故事,把想说的话都糅进里面,守护住阿斯泰尔,一直到能够带走他们的风到来为止,那时离开这里吧。

    她笑着踩上了台阶,向前走向那所说的熟悉的生活里去,然后便沉重地坠落了,坠落在雪地里,从这古老家族底下浮出猩红的罪孽,滋养了那些橡树。

    那只是个窗台,不是门不是桥梁也不是大道,执着向前当然会踩空,会死,会付出固执的代价。

    “但是我什么都不想听。”

    阿斯泰尔站在窗沿上,向前一步便会落空,也正是理智与疯狂的边界,他用稚嫩的一张脸,发出破碎却狂乱的低笑,热烈昂扬,眉眼扭曲,半晌,才将情绪收拢,恢复为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双灰蓝眼珠,依旧典雅而深不见底,依稀闪烁着遥远的家族幻影,只是再没有一丝裂痕可以泄露出疯狂了。

    “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像是见识了一出戏剧,一出毫不相干的戏剧,他竭力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位置上,时刻抱有一种讥诮、倦怠的超然神态,产生这个梦境是巧合,但闯入这里并不是巧合,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就在前两天葬礼上,他靠近时动了点手脚。

    “你不够了解我,”他烦恼着摇了摇头,说出了同样的话语,“以前我真的有那么滑稽吗?”

    “你怎么总是想着过去,我不在你的过去,我现在在你的面前。”

    甚至不愿把他想象得更愤恨一点,那样才更贴切啊,他讨厌这种软弱无力歇斯底里的模样,他已经做出过很多改变了,要是对方知道了准会吓一跳。

    而jiejie依旧在骗他,没有任何悔过之心,嘴巴光是张开他就忍不住猜想,猜想接下来会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已经彻底为她而神经质了,仅仅是她令人恼火的态度,对一个幻象真伪不辨,就算有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也同样是那么怜悯、温柔,这也正是他年幼时所渴求过的怜悯、温柔,随意施于的东西总是廉价,在他撒娇时像蜡一样在不断融化,逐渐凝固得冷酷无情,两者都以莫测的形式加速了她的离去,还顺带抽了他一耳光。

    算了,对他来说应该尽快与jiejie完成仪式,只要顺利就能成为下一任的家主,至于诺菈的想法,她只是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就算知道了还有其他选择,也不会……不,那样太残忍了,恐怕会生不如死。

    他至少也延后了整整一年,就是不愿听母亲抱怨为何自己生下的儿子会让刚当上新娘的女儿做了寡妇。

    他凭什么要忍耐呢,甚至还可以让未完工的婚服无限延期,或是带着姐夫奔赴婚礼现场,将其重重扔在地上扔得如一头猪猡,然后激起那些sao动,大家这就看看吧这就是我jiejie千挑万选选中的家伙,无论是样貌还是本事,连小舅子一根脚趾都比不上的家伙到底能给妻子带来什么荣耀。

    说到底,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了吗,用这种废物来羞辱他,不管有意无意,这都确切达到了羞辱的效果。

    难道就非得这样,他相信jiejie会清楚的,这只是一个交易,迟早都要做的事,他能明白,为什么她会不明白,既然最终都是要选择体面的就范,那为什么不找他呢,不管她多不愿意,只要接受这个交易,那不是失去而是暂时由他保管着,只需要五年时间,就能永远的离开萨维林,他们都能得到彼此想要的东西,这是一举两得,不,一举多得的好事,每个人的期愿甚至是那点阴私的欲望都能满足,当然这跟他的哥哥卢修斯无关。

    总好比被扔进羊圈,和那些邪恶的公山羊,让他在地狱的烈火里看着她的灵魂被肆意涂抹改造,有幸参观过教会医院的地下,他很清楚那里都在搞些什么研究,除了繁衍还能是什么呢,都在致力于如何让一个萨维林人更加完美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为了杀死名为阿斯泰尔的幻象所造出的伤口,此时的血液仍未凝固,从中流失出生命力爬出了好几只触手,牵扯出更多的血液,丑陋的触手蠕动着让他的影子如同一个小怪物。

    不管是武器还是触手,令他强大如斯的,都是这幅皮rou下萨维林的血液,他们的本源,他已经无法再脱离了。

    他可以用来杀人,事实上他也杀过不少了,在此时只是用来撕碎一只玩偶熊,触手们你争我抢地缠住手脚,略微一用力,就只剩玩偶的大脑袋和肚皮掉在地上,踩起来就是一坨黏稠恶心的蛋糕,也许冒出点干涸已久的红色果酱,触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一脚踢开玩偶的残骸,表现得很平静,又继续自言自语道:“你确实猜对了一些,我到现在也对你们的事耿耿于怀。”

    “这真好,我应该早一点得到这种能力,然后……杀了他,但不仅仅是他,在你拥有这些选择之前就毁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懊悔了,他的jiejie的爱跟意志都不怎么坚定,他们有限的生命也经不起这么多的试验。

    失去主人的梦境终于开始坍塌,汹涌的碎片咆哮着要吞没一切向他冲来,他俯身冲着雪地里、那令他恼火过的、一动不动的jiejie的尸体勾起唇角道了晚安,覆盖住那些不体面的思绪。

    不过现在也不晚,如果他下定决心抛弃一切,就能带走一切,随时都可以。